第9章 草蛇灰线

安道全本是建康府的名医,他内科外科无不精通,给人看病常常药到病除,人称他神医。当初宋江背上生疮,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千里奔走到建康府,求他上山医治。安道全本要推脱,却被张顺杀人栽赃与他,安道全被逼无奈只好跟着张顺投奔了梁山。梁山一直征伐不断,难免有人受伤,安道全技艺大有施展之地,对梁山居功至伟。

虽然安道全在梁山已经教出了几十名学徒,但是远远不够用,因此无论平时还是战时,梁山最忙的人非安道全莫属。他除了早上用饭晚上睡觉在第二坡右房处,其余时间都在梁山西南面的药铺。

这天一早,安道全正安坐在屋里用饭,刚吃了几口,只见一名喽啰慌里慌张闯进来,道:“安先生,刘唐一早忽然犯了急病,又吐又泄,脸色蜡黄,您快去瞧瞧吧。”

安道全并不慌张,道:“你先去药铺那边,找个坐堂的去瞧瞧。”

那喽啰是刘唐的亲随,十分机灵,道:“我看他难受得不行,怕是要没命了。”

“胡说八道。”安道全斥责道,他想了想,放下筷子,又吩咐那喽啰:“你给我拿着药囊。”说罢便向东关走去。

他到了东关,进去一看,刘唐半躺在椅子上,果然面色蜡黄,吐得满地狼藉,两个喽啰在帮着打扫。安道全也不诊脉,道:“刘唐,你可是越来越出息了,一大早吃起了螃蟹。”

一边伺候的喽啰陪笑道:“阮小七送来几个大螃蟹,昨日忘了吃,今早想起来,刘头领说煮了大家都尝尝鲜。结果刘头领刚吃了半个就这样了,安先生快开个方子吧。”

安道全却不理会,板着脸坐下,吩咐道:“先给他熬一大碗姜汤。”然后从药囊取出一味药,见桌上有空碗,便倒在碗里。冯骏略识一点药材,知道是紫苏。安道全把碗递给喽啰,道:“把这个放在姜汤里熬煮。”

喽啰接了碗,冯骏在旁边恭维道:“安先生果然是神医,一眼就看出刘唐是吃螃蟹中的毒。”

安道全看了他一眼,道:“过奖。这位眼生,相必是冯都头。”

冯骏笑道:“看来我冯骏是名满梁山了。久闻安先生医术高明,我正好请教一个疑难杂症。”

“什么疑难杂症?”

“我一个朋友是延安府的书吏,他是个极重摄养的人。可经常觉得腰发沉,坐得久了路都走不动。换了好多药方,却不见好。”

安道全问道:“他还有其他常见病症吗?”

“他以前常害齿痛,不过自打用了苦参擦牙便好了。”

安道全笑道:“他就坏在用苦参擦牙了。”

“哦?”

“苦参是大寒之物,寒气下行,苦参又药性峻猛,因此日久就会腰沉。这真是良药也是毒药啊,以后不要用苦参擦牙就是了。”

冯骏拱手道:“我替朋友多谢安先生了。还有一事,我以前在延安府,见过党项人常在兵器上用毒,人一旦着了毒,面色紫黑,呼吸急促,不久就窒息,必死无疑。不知这是涂得什么毒药?”

安道全满脸惊愕,道:“这十有八九是箭毒木,南方蛮人常用,党项人如何用的这种毒。”

冯骏只听人听说过箭毒木的厉害,见安道全一猜击中,暗暗佩服,道:“哦,原来是箭毒木,我原先只听说过。对了,我曾见有人被涂了毒的兵器砍中,手脚麻木无力,浑身浮肿,呼吸急促,虽不至于马上窒息,却容易神志昏迷。这又是中的什么毒?”

安道全一笑道:“这很常见,中的是乌头之毒。”

“乌头?可乌头如何涂在兵器上?”

安道全道:“从乌头汁中可提炼出膏,叫做射罔膏。军中的弩箭一般凃射罔膏,猎户射虎豹也用射罔膏。”

“那这种毒药一般从哪里能得到呢?”

安道全慢条斯理地说道:“毒药?用的得当,毒药亦可为良药。射罔膏和乌头一样,是治中风的良药,乌头是煎服,射罔是外凃,一般大的药铺都会有。”

说话间,喽啰把姜汤端来,安道全嘱咐道:“趁热喝了。”

刘唐喝光了姜汤,知道已经问出了是什么毒药,扶着桌子站起来对安道全谢道:“安先生,又麻烦你了。我刘唐发下毒誓,这辈子再也不碰螃蟹了。”

安道全哈哈一笑,道:“再多喝几碗,祛了寒气就没事了。我先走了。”

冯骏送安道全出了门,便回了屋,刘唐挥了挥手,几个喽啰都退了下去。

冯骏问刘唐:“毒药是射罔膏,那凶手能从哪里取射罔膏?从梁山取吗?”

“不会的。”刘唐很肯定,道,“安先生上山之前,山寨只下山购买一些金枪药备用。有兄弟生病,就在梁山上采一些常见的草药。我在梁山这么多年,还没听说山上有什么乌头、射罔膏。”

冯骏道:“如果这样,蛛丝马迹或许就藏在其中。”

“什么?”

冯骏道:“既然梁山没有,他们只能在药铺去买或者偷。而实际上,他们很难买到,只能去偷。”

“此话怎讲?”

冯骏胸有成竹,道:“你听我说,我朝《刑统》有文规定,毒药药人及卖者绞。也就是说有人下毒药杀人,施毒者和卖药者同受绞刑。射罔膏既然毒性颇深,若无坐堂大夫亲诊,药铺哪敢随意售出。即使开了这药,开的也是极少量。我看呢,十有八九会到药铺偷药。”冯骏不愧做过巡捕都头,说起法例条文,老官熟牍,侃侃而谈。

刘唐依然不明白:“就算是偷,我们也不知道在哪家药铺偷的。”

冯骏目光炯炯看着刘唐:“药铺丢失了这些药,一定要报官,否则出了人命官司,官府一旦知道毒药的来源,药铺未及时报官必受牵连。”

刘唐终于听明白了:“从官府那里打探?”

“正是。”冯骏拍手道,“只要从官府那里得知去年三月有哪家药铺丢失了射罔膏,我们便可以找到那家药铺了。”

刘唐还有疑虑,道:“可是既然是偷药,药铺的人未必见过这人。”

冯骏道:“药铺少说也有几百味药材,偷药之前岂有不先去踩盘子的。似这类药,我估计询问的人并不会多。白天问过,晚上便丢了,药铺的伙计岂能没有什么印象?”

“对。”刘唐已经豁然开朗,精神陡增,道,“找到药铺,找到那个伙计,就不怕找不到那个人。”

“正是。”

刘唐刚高兴起来,冯骏却又泼了一盆冷水:“可是我们根本不可能下山去打探,下了山怕是再也回不了山了。”

刘唐猛抬头道:“让曹正去,曹正很精干。”

“可曹正找什么借口下山呢?”

刘唐道:“曹正经常要下山买牲口,他下了山偷偷去查,神不知鬼不觉。”

冯骏道:“你帮我找笔墨纸砚,我要仿造一份公文。”

“好。”

“还需要一枚官府的印章。从梁山到曾头市途径济宁府、东昌府、东平府、凌州府地界,那我们就假冒青州府吧。”

刘唐早就神采奕奕,毫无病容,可听让他找官府的印章,却十分为难,道:“官府的印章哪里找去?”

冯骏笑道:“你去萧让那里偷一枚,我上次瞧见了,他那里有青州府的印章。”

曹正负责的屠宰场在梁山东南的一片缓坡上,这里每天都有几十口牲畜被宰杀然后送到各关各寨,离屠宰场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让人恶心的腥气。

曹正对血淋淋的屠宰、惨烈的嘶叫、血腥的味道已经熟悉得到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地步,他站在一个草棚下,不断吩咐一些喽啰把分割开的生肉分到何处,这时他瞥见刘唐带着几个喽啰从旁边的小路走过。

曹正大声道:“刘兄弟要去哪里?”

“阮小七叫我去拿些鱼虾给兄弟们尝尝。”刘唐呵呵笑着走了过来,“曹兄,最近给我们东关的牛肉太少了,不够兄弟们吃的。”

曹正挥了挥手,周围的喽啰们纷纷退了下去,刘唐便把早上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又道:“这事非你不可。你扮成青州府的一名捕快,到衙门只需找个书吏或捕头,只说青州府有个生意人用射罔膏毒杀了同伙,谋财害命。结果被他仆人告发,仆人交代凶手去年在他们地面上偷的毒药。若是有药铺报案的,官府必定知道。你把那几个人的画像拿给药铺的人看,就知道是谁去过药铺。”

曹正是个精细之极的人,插手此事,是因为不甘在山寨人微言轻,想借风使船,相机行事,却不愿陷入其中。

他略一思索,道:“伪造一份公文却不容易。”

刘唐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道:“画像、公文全在这里面。恐怕这是唯一的线索,此事成败全靠你了。”

“好,我先看看。”曹正接过包裹塞进怀里,大声道,“放心吧,今日把这两条牛腿也给你们东关送去。”

曹正抽机会到西旱寨找林冲,林冲平时起居在中军大营的后院。这是座两进的院落,建在梁山西边的一片平地上,王伦在梁山时修筑的,林冲经营西旱寨又做了修葺。中间的正房充当中军大营,前边的倒座房供守卫的喽啰晚上轮流歇息用,后面的后罩房平时称作后院,有四间屋子,一间作林冲的卧室之用,一间作会客之用,一间是两个伺候林冲的老兵住,一间做厨房之用。

林冲是个懒于应酬的人,因此平时到后院的人极少,即使小旋风柴进等几个与林冲交好的朋友也不常来,而曹正则是绝无仅有的常客。

刘唐把此事对林冲说了,又拿出冯骏伪造的公文及几幅画像。林冲看了看公文,点了点头,又打开一幅画像,见画中人面目清秀,英气勃勃,便轻声道:“是花荣。”

又打开一幅,见人物画的身材颀长,眉宇阴沉,道:“是戴宗。”

打开第三幅,画的是长髯、浓眉、细目,道:“是朱仝了。”

第四幅画的人物面目端正,脸上却又一大块斑,道:“是杨志。”

最后一幅画中人虬髯如戟,眉目张扬,道:“这是解珍。”

曹正笑道:“我看这个冯骏也真是个人物,画的倒也有六七分像。”

林冲道:“真是难为他了,不过你此行,怕是徒劳无功。”

曹正不解道:“师傅何出此言?我倒以为这一趟真能摸到什么蛛丝马迹。”

林冲摇了摇头,道:“他们少算了一个人。”

“谁?”曹正讶然,“他们从裴宣那里查了卷宗,莫非下山人中有遗漏之人?”

林冲道:“这正是他们失算的地方。当时在山上的人下山当然记录在卷宗中,可是在山下的出去却并无记录。”

“山下的人?”

“就是山下酒店的人。”

曹正这才恍然大悟,道:“对呀,山下酒店的人若偷偷出去就不会记录在案。可是,山下酒店的人并没有高手。”

林冲道:“做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就需要鸡鸣狗盗的高手。”

“鼓上蚤时迁?”

“就是他。”林冲对梁山各个头领的执事一向了如指掌,“当时时迁被安排在北山的酒店。”

曹正霍地站起来,一拍桌子,道:“我也疑心这五个不太像做贼的身手,照师傅这一说,想必偷药的人就是时迁了。”

林冲起身到书案旁,自己研了研墨,又铺开一张纸,略一思忖提笔在在纸上勾勒涂抹一番,曹正凑过去看,笑道:“还真像,倒把他画俊了。”

林冲看着自己画的,也颇满意,放下笔道:“你下山先好好查访一番,有什么线索回山我们再商议。不管怎么说,只有抓住了把柄,才能想进就进想退就退。”

曹正点头称是。但他回去之后,连续两天,都若无其事,每天只安排手下做事,自己再不出屠宰场,只等铁扇子宋清上门。

到了第三天,宋清果然过来找他。宋清是宋江的弟弟,负责梁山的宴席安排。宋清道:“最近两天怎么往各关各寨送的猪牛羊肉越来越少了?”

曹正道:“上次买的那批牲畜都宰杀得差不多了,我想再过十几天就是重阳节,留了一些没敢杀。”

宋清果断地说道:“你再去外面买一批,多买几头牛。”

曹正诉苦道:“现今下山的令牌不好讨要。”

“你和我一起到裴先生那里讨要令牌。”

“好。”

当天傍晚,曹正便带着十几个手下,打扮成财主和庄客模样,分成几路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