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疑窦暗生

第二天天色微明,冯骏便起了床,盥洗后,坐在房间静候刘唐,不知怎地,心中竟然颇为紧张。

未几时有敲门声,冯骏道声“请进”,便见门被推开,精瘦的赵宝引着一个彪形大汉进来。那大汉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长着黑黄的毛,分不清是须是发。

那大汉不等赵宝介绍,便抱拳道:“我是刘唐,这位想必就是冯都头。”

冯骏见他豪爽,当下也生了好感,抱拳道:“正是在下。”请刘唐坐下,又对赵宝道:“待会吕方会来找我。”

赵宝会意,道:“他过来我喊一声。”说着便出去,随手要带上房门。

冯骏忙阻止道:“别关门。”刘宝点了点头走开。

冯骏开门见山,道:“在下不多废话,只因晁天王是我的恩人,因此上山来拜祭一下。昨晚听赵宝说刘头领一直追随晁天王,就想问些那晚曾头市发生的事。”

刘唐听了神色颇为激动,道:“都怪我们无能,没能保护好晁天王。”

冯骏道:“赵宝说晁天王中的是毒箭,可是这个史文恭我在延安府和他打过交道,是个颇重名誉的人,一般鸡鸣狗盗之徒也不愿在毒箭上留名,他怎么会在刻了自己名字的箭上涂毒呢?”

刘唐一怔,道:“冯都头的意思是说这不是史文恭的箭?”

“不,这确实是史文恭的箭。”冯骏非常肯定,又问,“那天晚上史文恭没有再伤其他人吗?”

“没有。”

冯骏沉吟道:“这就好生奇怪了,如果史文恭在场,既然已经射中了晁天王,凭他的能耐为何不出手拦住你们呢?”

刘唐挠了挠头。

冯骏又道:“如果史文恭不在场,箭从何处射来?难道就完全凭着一支箭就断定凶手就是史文恭?你们那晚偷袭曾头市的头领无人对此事有疑问吗?”

刘唐满面羞愧,道:“山寨下山打仗无不大获全胜,我们出去打了败仗,还丢了晁头领的性命,哪里敢说话?当时宋公明哥哥说,晁天王临终时的遗嘱是如有人捉得史文恭,便立他为梁山泊主。这是山寨第一等大事,谁能有异议?”

“后来史文恭被活捉了,他可有说辞?”

刘唐道:“第二次打曾头市没有派我去。是宋公明哥哥亲自带人马荡平了曾头市,灭了曾家满门,玉麒麟卢俊义,也就是现今山寨的副寨主,捉住了史文恭。我们都到忠义堂,史文恭被五花大绑,只低着头一言不发。宋公明哥哥让萧让读晁盖哥哥的祭文,吩咐吕方上去把史文恭剖腹剜心。说起来这史文恭也不算窝囊,死前竟未哼一声。”

冯骏不置可否,又道:“我知道吴用军师也是和你们一起劫了生辰纲才上的梁山,攻打曾头市为何晁头领不带吴用去呢?”

刘唐面色尴尬,道:“这事确有不少曲折。宋公明哥哥上山入伙后,军师多和宋公明哥哥来往,两人都有招安的想法。因为这事,晁天王对他不满。当时晁天王攻打曾头市要派兵点将,我看他也在瞧军师,军师只是木着脸不吱声,也就罢了。”

此事刘唐和赵宝所述相差不大,只是赵宝没有提晁盖反对招安。冯骏道:“如此说来晁天王和山寨的一些头领关系并不和睦?”

刘唐叹了口气,说道:“山寨一百单八将有是强盗,有是逃犯,有是军官,种种缘由上山入伙,以前是仇家的也不少。当时我们劫的生辰纲,就是青面兽杨志护送的,我现在和杨志见面还有几分尴尬。杨雄、石秀上山时,因为同伴时迁打着梁山的旗号偷鸡吃,被祝家庄的人捉了。晁天王觉得他们有辱山寨的名声,还要杀了他们,宋公明哥哥求情才免了。以后宋公明哥哥收纳了不少军官,多次说过在梁山泊只是权宜之计,日后早晚招安,这让晁天王很不高兴。”

冯骏心中盘算,沉思多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曾头市已经被平,曾头市的人也都死了,一年多前的事情已不可知了。”

刘唐目光炯炯,道:“曾头市还有一人就在梁山。”

“谁?”

“险道神郁保四。”

当时的梁山可谓威震天下,冯骏来山寨之前就知道梁山不少头领,却不曾听闻郁保四的大名,便问道:“郁保四是什么人?”

刘唐道:“他本是青州地面上的强盗。当年曾头市招兵买马,郁保四常常劫持过往商贩的马匹,好卖给曾头市。有一次他竟劫我们山寨的马匹,这小子也知道大事不妙,就投奔到了曾头市。第二次宋公明哥哥亲自带兵攻打曾头市,军师要他们交出郁保四,曾头市就把他交了出来。听说军师策反了他,让他重回曾头市做内应,为荡平曾头市也算立了一功。现今在山寨做了头领,他本领倒也稀松平常,只是长得高大,就让他举中军大旗。”

冯骏心中暗暗合计,抬头却见刘唐神色越来越严峻,便笑道:“我做惯了捕快,遇事就喜欢打探。”

刘唐却有些痛苦地说道:“晁天王死了,那晚的事我一直不敢仔细去想。你看这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蹊跷?”

冯骏正斟酌如何回答刘唐,这时听到赵宝在外面的大声招呼:“吕头领,这么早就过来。”

冯骏和刘唐相视一眼,冯骏道:“这事确实有些不甚清楚的地方,我想打探得明白一些。”

“那一会到演武场我们再碰面。”

此时小温侯吕方已经进来,笑道:“刘唐兄弟也在啊。”

冯骏和刘唐都站起来,刘唐道:“昨晚客馆这边给我们东关送酒,少了两坛,我过来问问。正好在前院遇到冯都头,见眼生,就坐下聊聊。老吕,这山顶是你管的地盘,可不能克扣我们东关。”

吕方咧嘴笑道:“刘兄弟可千万不能这么说,这山顶是宋公明哥哥亲自坐镇,哪轮到我管。”又对冯骏道:“冯都头可用过饭?”

冯骏道:“刚才光顾和刘唐头领闲聊,把吃饭都忘记了。”

吕方道:“正好,我也没吃过。”便出去吩咐几句,一个喽啰便端着一盘饭菜进来,不过是三碗汤饼,几个馒头和一大盘牛肉。

吕方道:“刘兄弟一起用饭。”

刘唐哼了一声,道:“你们有肉有汤,吃饱喝足,我去问问酒的事。”说完径自出去了。

吕方摇了摇头,对冯骏道:“不用理他。”

两人吃完饭,冯骏问道:“山寨可有习武的地方?”

吕方道:“山寨有演武场,各关各寨喽啰轮番训练,山寨头领也一起较量枪棒弓马。我们去看看?”

“好,正合我意。”

吕方带冯骏去演武场,一路见喽啰兵往来巡视毫无懈怠,赞道:“山寨地势险峻,布置得法,真是固若金汤。足见宋寨主是个大有丘壑的人物。”

吕方应声道:“正是,梁山能有今日气象,全是靠宋公明哥哥筹划。”

冯骏随口问道:“吕头领当初为何上了梁山?”

吕方答道:“我做生意折了本钱,没脸回乡,就带着一批人在对影山占山为王。郭盛也带着一批人想和我争这对影山。那一次,我和郭盛正斗着,我俩都用方天画戟,戟上的绒绦缠在了一起。可巧宋公明哥哥带着花荣他们投奔梁山,路过这里。见我俩在斗,花荣一箭把绒绦射断,我俩兵刃才分开。上前一问,才知道是宋公明哥哥,早就久仰他的大名,便也跟着上了梁山。”

冯骏笑道:“吕头领当初也是一方诸侯啊。”

吕方咧嘴笑道:“见笑见笑,百八十个兄弟,天天还担心官军围剿,挨一天算一天,哪比得上在这里踏实。”

冯骏道:“早就听说花荣人称小李广,看来这箭术果然不可思议。”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我们刚投奔到梁山说起此事,大多头领不信。用完饭大伙去看山景,花荣便从随从的人手里借了一把弓一支箭,指着天上一行大雁,说要射第三只大雁的头。他一箭把那只大雁射落,大伙一看,果然箭正射穿了大雁的头。”

“真是神箭。”

两人边聊边走,冯骏渐听到前面兵刃撞击声,步履踩踏声,间有阵阵喊杀声,似有千军万马交战,吕方颇为自豪,道:“前方便是山寨的演武场。”

演武场在梁山东北处,一大片开阔的平地,远远正可望见三四千名喽啰分成八支队伍,时聚时合,时进时退。冯骏虽不懂阵法,但眼见士卒令行禁止,士气昂扬,暗暗折服。

吕方见冯骏看得眼直,心中得意,介绍道:“六关四寨人马轮流到演武场操练,正好十日一轮,今天是南旱寨在操练。”

冯骏问道:“梁山现在有多少人马?”

吕方并不忌讳他打探梁山底细,道:“四大旱寨每寨有一万来人,六个关口每关有两三千人,四个水寨每个有五百来人,加上其他杂役的,约莫有七万。”

冯骏点头赞叹不已。吕方又指着一旁道:“那是个小校场,山寨头领当天没差事就到这里切磋武艺。”

冯骏顺着吕方指的方向,见有三四十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成对较量,或单独练习,个个身手不凡,暗想:“难怪梁山战无不胜,确实人才济济。”他忽然看小校场一侧有四人在比试箭法,心中一动,对吕方道:“我们过去看看。“

走到近前,那四人见吕方带着陌生人,都微笑点头,吕方介绍道:“这是延安府的冯都头,是晁天王的旧交,昨日前来山寨拜祭晁天王。”又介绍那四人却是美髯公朱仝、青面兽杨志、病尉迟孙立、百胜将韩滔,冯骏都有耳闻。

冯骏刚才远远见四人射箭,估摸箭靶约有百步,而四人都射中红心,赞道:“梁山果然藏龙卧虎,四位真是神箭。”

朱仝一笑道:“我们这些手段算什么,梁山之上敢称神箭的只有一人。”

冯骏忽然想起,道:“是小李广花荣。”

众人都笑道:“正是。”

孙立道:“莫歇手,这一轮是老韩垫底了。”

吕方问道:“四位比箭一定有个彩头?”

孙立笑道:“什么也瞒不过你。皇甫端训了一匹黄骠马,我们几个都想要,皇甫端开价说谁出一万贯便给谁。我们打赌,四人凑钱买马,谁赌箭赢了马便归谁。”

冯骏在旁道:“好贵的马。”

皇甫端是梁山掌管马匹的头领,相马、驯马、医马,无所不精,一匹凡马在他手上养上半年也能成良驹,但凡他亲自训过的马,众头领无不趋之若鹜。

而梁山打劫的钱财一半入库一半按功劳分给头领和喽啰,众头领平时分金分银,在梁山花销处却不多,因此打赌一掷千金全不在意,冯骏却暗暗咋舌。

方才一轮比试虽都中了红心,却是韩滔最偏,因此剩下另外三人又射一轮。第二轮杨志失了手,射的略偏,只剩下朱仝和孙立比试。不少头领过来围观,见他们连中红心,纷纷叫好。

冯骏四处观瞧,见刘唐不知何时也出现在校场上,正和一个身材奇高的人比试。那人虽然高大,却不甚灵活,不过几个回合,被刘唐一个拦腰抱摔,结结实实跌倒在地上。

冯骏暗想:“相必此人就是险道神郁保四。”

这时几个喽啰抬来两大桶酒,原来虽然已到金秋,但上半晌天气颇热,因此备些淡酒好解渴。喽啰在石台上放着好多碗,用瓢向碗里舀酒,众人纷纷过去取酒。冯骏见刘唐也过去,便也凑上前,低声对刘唐说:“过一个时辰,你带上他到客馆去。”

刘唐一怔,随即明白,也压低声音道:“就怕这小子狼心兔子胆——好吧。”

冯骏走出去饮了酒,寻见吕方,道:“吕头领,我想先回客馆歇息一下。“

吕方道:“好,我送你回去。”

冯骏道:“不劳吕头领了,在下自己回去吧。”

吕方很认真地说道:“你莫小瞧了山寨,梁山地形复杂,又有暗弩机关。你一个生面孔,不晓得口令,寸步难行。一旦误闯,不说我要受罚,也怕误了冯都头的性命。”

冯骏知道吕方所言不假,只好跟着他回去,暗自回头看,却见刘唐正和郁保四在一起喝酒谈笑。

到了客馆,吕方坦然坐在大堂里饮茶,冯骏知他不走,便道:“昨晚睡得不熟,我先回房睡上一觉。吕兄自便吧。”

吕方道:“好说好说。”

冯骏回了房间,从窗户看,见不时有人进出,只是不见吕方出去,暗暗皱眉。思量一会,便轻轻开门,正见赵宝,他招手示意赵宝进来。

“我想把晁天王之死的前因后果查明白,你还须多多帮我。”

赵宝没有明白冯骏的意思,挠了挠头问道:“前因后果?”

“对,我想这事或许有疑点。”

“真的?”

冯骏点了点头,三言两语向赵宝讲了自己的计划——刘唐把郁保四诱到客馆这里,旁敲侧击打探消息,可须得把吕方支走。

赵宝为难道:“我一个打杂的喽啰怎么指使得动他?”

“要是不能,便只好出此下策了。”冯骏低声说出自己的办法,又补充道,“你只要小心别被发觉,就不会牵扯进来的。”

赵宝听了搓了搓手,道:“那你呢,吕方不是善茬,搞不好你会被砍头的。”

冯骏道:“我问你一件事,宋江真的想招安?”

“那当然,满山寨人都知道。”

冯骏胸有成竹,道:“那就好,我敢保这件事不会出意外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