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两名守值的喽兵见状说道:“该出去了。”
冯骏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怒火,他霍地站起来,抓起自己刚才坐的椅子,用剩下的右臂猛地甩了出去。两名喽兵忙向后躲,椅子嘭地一声砸在忠义堂的门框之上,又落到地上。
两名喽兵一起挺起长矛,喝道:“干什么?”
林冲忙道:“不打紧。”便快步走进大堂之中,却见冯骏面色铁青。
林冲心中疑问甚多,郁保四所言究竟是否属实?冯骏在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为何杀意已决的宋江竟然饶了他?却只轻声问道:“不碍事吧?”
冯骏用手在额头上拍了拍,面色依然十分难看,却已经镇定下来,道:“没事。”
两人出了忠义堂,冯骏在前林冲在后,走得急匆匆,到了一棵大树底下,冯骏忽然转过身,道:“我想向林教头请教的事还没问呢。”
林冲这才想起两人出了药铺后冯骏说有话要问,却被李逵这个混世魔王出来打断,便问道:“何事?”
“射罔膏怎么解毒?”
林冲一怔,道:“这我哪里知道?”
冯骏道:“军营之中如何解射罔膏之毒,你是堂堂的禁军教头,应当清楚得很呐。”他目光一下变得歹毒,盯着林冲。
林冲顿时面色苍白,过了好一会才道:“不错,我是清楚得很。”
“难得,林教头终于说实话了。”
林冲深深吸了口气,道:“其实这是一层窗户纸,谁也不愿挑破罢了。岂止我一人,呼延灼、徐宁、孙立、黄信,哪个做过军官的不是清楚得很?”
“哼,你们这么多人竟然眼睁睁看着他死,果然义气深重呀。”
林冲面色已不似刚才那么难看,道:“你还不知绿林之残忍。从晁天王带兵下山那一刻起,满山寨的兄弟还有他自己心里都很明白,他只有两条路,要么胜,要么死。”
“哦,愿闻林教头的高见。”
“晁天王久被宋江排挤,梁山之上,有几人愿为他效力?他实指望借着曾头市这一仗打出威望,重振旗鼓。我也盼着他能取胜,可是输了,输了。”林冲忽然变得激愤,“他一意孤行,想要偷营劫寨,结果呢?一场惨败,损兵折将。颜面扫地,威望扫地,便是活着回山又能如何?又能如何啊?生不如死。”林冲说完,犹自大口地喘息不止。
冯骏听赵宝和刘唐讲过晁盖中箭后被救回营中的情景,可惜赵宝和刘唐永远不会知道,那晚众人看着中了毒箭的晁盖,一个个心照不宣,只等他毒发而死。
一时间,两个人都站在树下,谁也没有言语。
这时忽见吕方急匆匆向他们跑来。吕方走近,满面笑容,抱拳道:“好容易找着二位。见过兄长,见过冯都头。”
林冲定了定神,问道:“有何事?”
吕方道:“宋公明哥哥在断金亭准备了酒菜,想请冯都头过去饮酒。”
林冲疑惑地看看吕方,又看看冯骏,冯骏却一口应承:“好,那就烦请吕头领带路。”
吕方又向林冲作了一揖,便带着冯骏去山南面的断金亭了。
林冲目送他们走远,心中正思量,却又见郭盛从东边笑吟吟走来,到了近前便抱拳行礼。
林冲强忍不住心中怒气,问道:“郭头领又有何指教?”
郭盛忙道:“兄长怎说见外的话。宋公明哥哥说今晚让冯都头在客馆安歇,明日一早动身。烦请兄长打发个喽啰把冯都头的行李送到客馆去。”
林冲道:“哦,好。”
郭盛又道:“还有一事,明日一早为冯都头饯行,宋公明哥哥说务请兄长到场。”
林冲略一沉吟便道:“我不去了,明日西旱寨还有不少事要分派。”
郭盛躬身道:“是,兄弟一定转告宋公明哥哥。”
断金亭在南面半山腰上,丛林掩映之中,高高挑起的四个尖角,朱漆粗圆的柱子,十分惹眼。亭子周围野花遍地,一簇一簇金黄的小花在山风中瑟瑟摇摆,给这个峥嵘陡峭的山寨添了几分美丽而悲凉的气质。而亭内的石桌上摆着一壶酒和四碟精致的菜肴,宋江一人手扶阑干向山下眺望。
见吕方领着冯骏过来,宋江对吕方道:“你先去别处歇息片刻。”
“是。”
吕方走了,宋江才对冯骏笑道:“冯都头上山多日,我还不曾陪着看看山景。来,在这边看最好。”
冯骏走到宋江身旁,向山下看,郁郁葱葱的丛林中尽是军旗招展,兵甲森森。山下是八百里水泊,从此处看更显得湖面广阔,烟波浩渺。
宋江大声对冯骏道:“我一到这梁山,便知道这是一个能成大事的地方,水深山险,易守难攻。”
冯骏只冷冷地说道:“只怕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不。”宋江果决地一摆手,“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宋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是为了兄弟们的出路。梁山这些兄弟多是穷途末路之人,是跟了我宋江,才会有出头之日。”他语气又变得有些悲凉,“这些年确实死了不少人,不过打仗又不是吟诗作画,怎能不死人。”
“就怕死在自己人手里。”
“哼,事到如今你还敢胡说八道。”
“若无凭据,我岂会信口开河。”
“你说,你有什么凭据?”
冯骏哈哈一笑,道:“在忠义堂的时候你为何不让我说。”
宋江双目如鹰隼一般锐利,直直地盯着冯骏,却只见冯骏面色沉静,毫不畏惧。他默然不语,拍了拍阑干,过了半饷,才自言自语一般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还未等冯骏开口,宋江已经自答道:“这是断金亭,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当初梁山泊主是白衣秀才王伦,晁盖、吴用他们劫了生辰纲来投奔梁山,王伦见人多势众不敢接纳,让他们另寻去处。可到处是官军追捕,还能去哪里呢?林冲在梁山正受王伦排挤,吴用便挑拨林冲动手火并王伦。就是在这座断金亭,王伦要给晁盖他们饯行,结果林冲一刀插进王伦的心窝。可怜王伦,一命呜呼,从此以后晁盖便坐了梁山的头把交椅。以后我也被逼无奈上了梁山,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今日这番气象。”说到这里,宋江转过身望着冯骏,非常诚恳地说道:“你说倘若晁盖不死,梁山现今是什么模样吗?”
冯骏一怔,这个他倒确实没想过。
宋江道:“晁盖带兵攻打曾头市,我与军师心里都很清楚,这一仗有败无胜,最多是全身而退。我和军师都劝他不要带兵出去,他自己实际是负气而出,这就是行军的大忌。带五千人,离山去攻打一个拥兵七千多人、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地势险要的大庄,没有奇计,你说能赢吗?”
冯骏想反驳,但一时竟无话可说。
宋江继续说道:“梁山出征,这些年一直是战无不胜,晁盖失利而归,你说梁山兄弟如何看他?他和我如何相处?他在山寨如何发号施令?”
这又是一番道理,冯骏刚刚听林冲说过,便只洗耳恭听。
宋江身躯矮胖,此刻黢黑的脸庞发散着光彩,声音沉稳有力:“他若回到山寨,必定威信全无,要么郁郁而死,要么只能与我决裂。而决裂的后果是我带着大部分兄弟另立山头,失去了梁山这块宝地,怕是难有作为。而晁盖,你以为凭着刘唐他们几个,能挡得住官兵的连番围剿吗?”
冯骏冷笑道:“如此说来宋寨主真是菩萨心肠,让他早死早解脱。”
宋江直视着冯骏,语气有些激动:“晁盖虽然中了史文恭的暗算而死,可他在梁山兄弟心中虽死犹生,备极哀荣。而梁山保住了基业,兄弟们有了立足之地、招安之本、进身之道。倘若梁山现今乱了、散了,那这么多盗寇,各立山头,这么多军官,走投无路,我不敢说天下大乱,至少山东大乱。”
冯骏讽刺道:“天下乱不乱我不管,我又不想替天行道。”
宋江笑道:“冯都头终究是顾全大局的人,不会干出鱼死网破的事。”
冯骏忍不住怒道:“我这条鱼如今还怕死吗?你的网破不破又管我什么事?”
宋江不急不躁,踱步走到石凳边坐下,慢悠悠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对你说。”他端起酒壶,给两个杯子都斟满了酒,然后自饮了一杯,才又开口,“老种经略相公三日之前已经被罢了职,军权由童贯接管。”
冯骏早间听林冲告诉他童贯奉旨去了延安府,此时宋江又说老种经略相公已被罢职,心中怀疑宋江骗他,问道:“此事当真?”
“初听时我也不信,便让戴宗打探了,已经坐实,听说张知府也受到牵扯,估计现今满天下都已传遍了。”宋江用手重重拍了下石桌,“此事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冯骏坐到石凳上,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虽是好酒却只尝到满口苦涩。宋江见他如此,心中得意,又为他斟了酒,道:“童贯这奸贼还在四处搜集凭证,想置老种经略相公于死地。冯都头下山之后务必多加当心,千万不可让人知道你上过梁山。若是被童贯察觉了,岂不是因为我梁山而连累了老种经略相公与张知府的性命。”
冯骏右臂肘支在石桌上,心中思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宋江见他如此,又逼问一句:“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冯骏抬头见宋江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心中悚然一惊,猛然醒悟,这是宋江绵里藏针的警诫——若是梁山把冯骏上山之事张扬出去,即便勾结梁山之事查无实据,老种经略相公与张知府必会被童贯趁机定罪,怕是必死无疑。
冯骏终于稳下心神,道:“多谢宋寨主金玉之言。我上梁山之事,此后绝口不提。只不过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何必客气,但讲无妨。”
冯骏道:“还请宋寨主放过刘唐。”
“刘唐是山寨兄弟,他这次胡闹得过分,当然要惩戒一下,不然置山寨法令于何地,再者其他兄弟也不服。不过此事也该了断了,看在冯都头面上,过几天就把刘唐放了,这样你也可以安心下山。”宋江语气已经放缓,“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
冯骏一怔,道:“何事”
宋江道:“其实军师上次只是让刘唐认错,想不到他如此强项死不低头。倘若他放出之后还是如此,也让我难办。解铃还须系铃人,解开刘唐的心事,须得借助冯都头。你去劝他一下,放出来后别再胡闹。”
如何让刘唐认错,冯骏心中也没主意。若刘唐不服软,便是被放出去,在梁山也终会惹上杀身之祸。冯骏恳切道:“不瞒宋寨主说,我也不知如何才能劝动刘唐。”
宋江却很有把握:“此事不难,你只要告诉他曹正下山一无所获,而你到梁山实为招安而来。你一走,他没了主心骨,自然就不会生事。”
“可是曹正那里……”
宋江打断道:“曹正你不必担心,还有林冲,他们都是识时务的人,断然不会再做无益之举。”
冯骏不禁望了一眼宋江,见他双目细长,显得谦和内敛而暗含杀气,口中道:“多谢宋寨主指点。”心中暗忖,自己如何才能全身而退,须得处处小心才是。
刘唐一直被关押在梁山一个山坳的武库,武库和锻作场相接,锻作场打造兵器,武库存放兵器。冯骏跟着吕方穿过锻作场,从远处便听见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到近处见上百人在打铁制作兵器,炉膛里火焰熊熊,砧板上火星四溅。新开刃的刀枪,成捆的箭,都被抬入武库房。
吕方带他进了武库,库内各房间贴着天地玄黄等做号码,来到昆字号房间,两名喽啰守在门前。吕方出示了令牌,并不说话,两名喽啰把铁门打开,冯骏迈步而入。喽啰正要关上铁门,冯骏拦住,道:“不必关门。”
房间颇宽敞,收拾得也算整洁,桌椅齐全,桌子上放着酒食,而刘唐仰倒在床上。听到有人进来,他扭头一看,见是冯骏,从床上翻起,惊叫道:“你怎么进来的?”他抓起冯骏空荡荡的左衣袖又放下,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冯骏蛮牛不在乎地一笑,坐下来后才说道:“我来向你辞行。”
“你要走?”刘唐一怔,又问道,“曹正回来了吗?”
冯骏点点头道:“早就回来了,下山十几天,什么也没查到。”
刘唐呆呆地看着冯骏,问:“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冯骏淡淡地道:“其实所有的事都是我们在胡乱猜测,既然查无实据,此事也该了结了。”
刘唐仔细打量冯骏过分平静的脸,要从中寻找答案,却又无奈地挠了挠头,忽然说道:“他们威胁你?”
冯骏又是一笑,道:“我命都不在乎,还怕人威胁?我说过十日为期,现今都过去这么多天,我输得心服口服了。”
刘唐恼恨地靠倒在椅子上,这几天他被关押在里面,颇费心思筹划该如何如何,可是冯骏几句话,让他又变得茫无头绪。
冯俊道:“我手不方便,兄弟帮倒杯酒,就当为我饯行。”
刘唐忙拿起酒壶倒了两碗酒,端起来,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冯骏也端起碗,道:“我明日就下山回延安府,你我兄弟,怕是再难相见。兄弟你出去后向宋寨主,还有军师他们赔罪,此事已了不要再提了。”说罢一饮而尽。
刘唐把手中的碗向桌上一墩,望着冯骏道:“就这么完了?我不甘心。赔罪?哈哈哈哈……”
冯骏正色道:“兄弟,这一次的的确确是我犯了错,这么多人都因此而受到连累,我只望你能好好活着。我走了,你多保重。”他站起来转身便走。
冯骏走到门口处停下,头也不回,道:“有一事我早该跟你说,我来梁山本是奉老种经略相公之命,打探山寨的底细,看能否招安为朝廷所用。”说罢,他出了门,铁门便砰地一声重重关上,只留下刘唐一人茫然无绪。
宋江后来并没有失信,亲自带着吴用、关胜、林冲、柴进等人来到库房,对刘唐好言相劝,善加抚慰,把他接了出来,而此时冯骏已经下山三天了。
冯骏出了武库,已是傍晚,太阳在坠下之前发出最璀璨的光彩,半边天空都是血红的云霞,如海浪般激荡涌动。而这些冯骏无心观赏,他只低头快走。
吕方在后面大声问:“你要去哪里?宋公明哥哥吩咐过,今晚你在客馆歇息。”
冯骏头也不回,依然快步前行,道:“我去拜祭一下赵宝。”
吕方闻言停下,他想转身回去却又觉得不妥,犹豫了一会,却已经看不到冯骏。他心头一紧,忙向坟地追去。
血红的晚霞也映红了这片开阔平坦的墓地,每座坟墓每个墓碑都蒙上一层红光,显得神秘而悲壮。吕方扫视了一眼,望见冯骏坐在赵宝的墓前。吕方不敢走得太近,只远远地冷眼旁观,冯骏似乎在喃喃自语,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天逐渐变得暗了下去,冯骏在墓前坐了多时,终于起来擦了擦泪,并不理会吕方,一个人独自回到客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