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骏从恶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环顾黑魆魆的房间四周,这才想起自己仍在梁山,仍在西旱寨。他想坐起来,撑胳膊的时候又想起自己只剩下一条右臂。每天清早,或者在黑夜惊醒时,他都必须重识自己只剩一条胳膊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掀开窗帘向外看,天色微明。冯骏自断臂之后,便睡不安稳。他起了床,穿好衣衫,推门而出。
夜晚下了一场雨,山上凉风飒飒,吹落枯叶,几名喽啰正用扫帚清扫。冯骏方觉自己衣衫太薄,暗暗叹了口气。他已经没有了随意出入各关寨的权力,好在在西旱寨尚可以任意走动。周围的喽兵早就熟识了他,并不阻拦亦不理睬。
待天色放明时,他回了自己住的倒座房。服侍他的喽兵给他带了饭菜,用过之后,便到在大门口闲逛。每日早晨安道全都会派伙计过来给他换药,因此他用了早饭便在门口恭候。
这时,林冲从大门走出来瞧见了他,问道:“安先生还没派人过来?”
“没有。”
林冲道:“听说昨晚东旱寨不少喽兵患了下痢,安先生药铺那边怕是忙得顾不上,不如你我一起去药铺那边。”
冯骏道:“不劳林头领,派个人带我去就行了。”
林冲笑道:“其实我也正要去。”他指指自己的右肩,“这旧伤就怕凉风,一夜疼得难受。”
冯骏点头笑道:“那好。”
林冲看了看他,又道:“天有些冷了,要不你添加件衣物?”
冯骏摇头道:“不必。”
两人并肩而行,都不说话,沉默了多时,冯骏开口道:“昨日纵火之事查得——”
林冲打断他道:“失火灭火,没什么可查的,房屋修葺一下便没事了。”
冯骏见林冲改了主意,便停住脚步,道:“林教头为何如此说?不查了?”
林冲向前走了几步,方停下,回过身道:“陈大年已死,你我两手空空,还能查什么?”
“查失火,找出杀人纵火者,再顺藤摸瓜。”
林冲双眼直视冯骏,道:“我劝你还是尽快下山。”
冯骏右手托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袖,恨声问道:“下山?你让我如何甘心不明不白地下山?”
“你孤身一人在梁山,不甘心又能如何?为人为己,你还是下山为好。”
冯骏道:“此话怎讲?”
“宋江已经答允放了刘唐,你在山上,宋江担心你们再度合伙,反而不敢放他出来。为刘唐,你还是早日下山为好。”林冲见冯骏低了头,又道,“莫非你忘了自己到梁山的差事?”
“什么?”
“你为招安而来,却在梁山待了二十多日,说不准老种经略相公已经望眼欲穿。”
冯骏道:“招安与否,并不急在一时。”
林冲道:“有一件事你还不知,梁山下山打探声息的人说蔡京、童贯指使亲信劾奏老种经略相公,童贯奉旨去了延安府,估计老种经略相公处境艰难,你莫要因自己之事误了老种经略相公的大事?”
冯骏心中一沉,这正是他一直反复思忖、左右为难的事。他还不知老种经略相公已经被罢职,但处境艰难却是知道的。若再在梁山待下去,回延安府真是遥遥无期了。
冯骏过了多时才问道:“宋江果然答允放了刘唐?”
“正是。”
冯骏并不知道柴进与林冲谈过,也不知道宋江到西旱寨对林冲应允过什么,更不知道到西旱寨杀死陈大年然后纵火的是一直被林冲视为心腹的曹正。他思忖了片刻道:“好,既然如此,我明日就下山。”
“好,我过午报与宋江知道。”
两人都不在说话,各怀着心事,只默默赶路,不多时便到了药铺。
这个药铺是安道全挑中的地方,在一片乱树丛中砍出了一大块平地,建了前后两排房屋。后一排房屋作存放药材之用,前一排房屋则如市肆的寻常药铺,大门敞开,任人进出。屋里以柜台作隔,柜台内是排成整片的紫漆药柜,以及十几个忙忙碌碌抓药的伙计。柜台外有不少各关各寨过来取药的喽兵,而两侧都有桌椅,是坐堂大夫诊病开药的地方,也坐得满满当当。里里外外又有不少伙计在推药碾子、捣药罐子。屋前面搭着好几个草棚,草棚下面都架着大锅,正熬药。上百名喽兵提着木桶,等待盛取熬好的药汤。药汤在锅里翻腾,药香弥漫了这片山林,让人恍如从兵甲森森的梁山进入另外一片天地。
安道全调教了几十个资质好的喽啰做学徒,抓药、熬药不在话下,更有出类拔萃的十几人可以诊脉开药。他屋里屋外进进出出,时时停步指点。
林冲指着一旁,道:“安先生正忙着,我们不如等他一会,到那边亭子歇歇。”
冯骏顺着林冲所指方向看,见不远处果然有一个四角木亭,亭下坐着的大刀关胜、双鞭呼延灼、美髯公朱仝。
林冲和冯骏走了过去,呼延灼瞧见了,招手笑道:“林兄、冯都头过来坐。”说着请两人坐下,关胜、朱仝也含笑点头。
林冲问关胜道:“你那边病情如何?”
关胜道:“安先生昨晚熬了次药,又用艾蒿熏烧了半夜,营里已无大碍了。今早再熬一次药,我看就无事了。”
林冲道:“呼延兄、朱兄怎么也过来抓药?”
呼延灼还未回答,一个人走过来笑道:“这里好生热闹。”
几人瞧去,却是小李广花荣。花荣与他们寒暄了几句话坐下,呼延灼才接过林冲的话来,笑道:“药堂门口不是贴着金石草木药有性,虚实寒热病无常嘛。我这无常之病,来求求安先生的有性之药。”
花荣问道:“兄长是怎么了?”
呼延灼用手扶着自己的腰道:“老腰伤了。当年我与一个同僚比武,我用双鞭,他也用双鞭,谁都不服谁经常斗气。一次和他较量,我托大,没披铠甲,结果两马一错蹬之时,一个不留神,他一记反手鞭砸在我后腰上。我当时就听到咔嚓一声,我想完了,果然腰被砸断了。”
大伙都看呼延灼,见他昂然而坐腰身笔直,都笑了,花荣道:“后来呢?别卖关子了。”
呼延灼也笑了,道:“还好求医求到东京的大骨传药铺,给我开了方子,又让我天天服虎骨药,贴虎骨膏,喝虎骨酒,大半年功夫算是治好了,也几乎耗尽家资。”
花荣道:“那也值了。”
呼延灼拍了拍腰,道:“是值了,不过这些年行军打仗,一赶上秋风凉和阴雨天,腰就疼,真是要了命。去年安先生给我开了方子,服着倒好。”
关胜叹道:“咱们这些丘八哪个不是浑身伤。我当年被人用铜锤砸着肩膀了,真以为此生再也拿不动大刀了。我也是在大骨传让那个孙聋子给治好的。”
花荣笑道:“你俩当时怎么没碰上面?一个弓腰,一个斜肩。”说的众人都笑了,冯骏也只好坐在那里听他们闲聊。
呼延灼道:“我俩还好,杨志更惨,你们看他马上打斗还好,马下跟人较量,打久了左腿吃不住劲。我早就发觉了,问他才知道是他早年与人比武,那人用枪,一个地滚枪到他身后,枪扎进他腿弯,伤着了筋骨。以后虽求医问药,不过也落了病根。”
花荣也笑道:“我还当是就群我自己一身伤,想不到大伙同病相怜。林兄也是来求药?”
林冲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肩膀,道:“多年的老伤了。在东京时高俅诬陷我持刀擅闯白虎节堂,我被押送到开封府,吃了二十脊杖,这两个肩膀着实受罪了。伤还没好,紧接着又发配到沧州,一路天寒地冻,得了这漏肩风。”
花荣点了点头道:“林兄当年真是被高俅那奸贼害苦了。”
林冲惨笑一声,花荣知他心中之恨,赶紧岔开话,问道:“朱兄也染病了?”
朱仝道:“是雷横染了伤寒,我正好来山顶办差,顺路帮他取药。”
呼延灼道:“满山寨我最服气朱兄,面相厚重,福泽绵长,无病无伤,不愧天满星。”
朱仝也笑道:“满山寨我服气的却是呼延兄,不但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还兼会相面。”说得众人又都大笑起来。
呼延灼问道:“花兄弟又是哪里有伤?”
花荣正要回答,安道全已走过来,道:“有劳诸位久等。谁先来?”
众人都让冯骏先,冯骏一直在听他们谈话,自己并不插口,此时才说道:“我不比诸位都是忙人。”
又推让了一阵,关胜和呼延灼跟着安道全过去了,朱仝只是取药,也跟着走了。
林冲、花荣都起了身,在亭子外闲聊,只有冯骏依然坐在那里。不多时,又有喽啰过来说关胜与呼延灼都取了药,林冲便让冯骏先去,冯骏跟着喽啰去了安道全那里。
安道全把前屋最东一间作为自己诊病开药的地方,屋子虽不十分宽敞,但窗明几净,好似一尘不染一般。桌上干干净净绝无一本医书,除了文房四宝,便只有一只暗青色的香炉飘出若有若无的轻烟,令人顿生安逸沉静,心无挂碍之感。
安道全见冯骏进来,让他坐下,又吩咐屋里的那个徒弟给他解了裹伤口的细布。安道全看了看,道:“伤口愈合的还不错。”
冯骏道:“我准备明日下山,还劳烦安先生开几副药。”
安道全点了点头,又让那徒弟用温水给冯骏擦拭伤口周围。他在一旁仔细端详伤口,过了多时,才道:“早点下山最好。”
冯骏道:“我这条命多亏安先生了。”
安道全轻轻一笑,从香盒中取出两块香料放进炉里,又盖上了盖,这才斯条慢理地说道:“我行医这么多年,见的病人成千上万,断手、断脚,比你惨的人多了。善泳者溺于水,善战者殁于杀,你凡事愿出头,难免招惹杀身之祸。失去一条胳膊,从此不能再好勇斗狠,或许反救你一命。”
冯骏苦笑道:“医者意也,安先生不愧是神医,不但能治我身病,也治我心病。”
安道全对徒弟道:“可以上药了。”又对冯骏道:“哪有什么神医,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况且我也没少失手过。你做都头,难道没有冤枉过好人?”
“哪个衙门没有冤死的鬼,我岂敢说没错捕过人?”
“死生有命,更何况山寨之人大多本身就是贼寇。入了这旁门,横死暴死都是在所难免,你又何必看不开?”
冯骏点了点头,道:“死生有命倒是真的,倘若安先生当时在军中,晁天王也不会死了。”
“那也难说,医者医病不医命。”安道全又对徒弟道:“再涂上猪油,便可裹扎了,扎得松点。”
冯骏问道:“射罔膏怎么解毒?”
安道全道:“这倒不难,你没做过军官,自然不知,军营中一般用甘草来解。”
“原来如此。”
安道全看他一眼,笑道:“死人早就化成白骨,你还耿耿于怀。在梁山你还把自己当做都头不成?我们金陵人对你这类人有个叫法,叫做板板六十四。”
冯骏道:“原来安先生是金陵人,我早年也去过那里,好生繁华。”
这话却触动安道全的心思,他把脸转向窗外,叹息道:“金陵好啊,到了九月秋凉,一盘咸板鸭,一壶老酒……有生之年怕是回不了金陵了。”
“那也未必。”
安道全发了一会呆,才道:“当初张顺到金陵,为逼我上梁山为宋公明哥哥治病,害死了四条人命,还在墙上用血写了‘杀人者安道全也’。我若不到梁山,只有一死了,还能到哪里去?”说到最后,十分伤感。
冯骏哪里懂得其中的缘故,张顺所杀四人其中就有安道全的相好李巧奴。安道全所念念不忘的岂止板鸭与花雕,恐怕更多的是当初的柔情蜜意,软语娇音。
冯骏道:“安先生也要在梁山过一世?”
安道全越发显得悲戚,喃喃地说道:“梁山好啊,好歹有个安身之地,怕就怕梁山也待不住。”
冯骏见他如此,不知该如何安慰,看那徒弟已经为自己裹扎完,便站起来,道:“那我先告辞了。”
安道全并不说话,只挥了挥手。
冯骏出去了,林冲与花荣站在屋檐之下,花荣便请林冲先进,林冲含笑点头便进了安道全的里屋。冯骏与花荣站在一起,一时无话可说。
终于花荣开口道:“冯都头,以前我虽怪你在梁山生事,不过也佩服你是条敢做敢当的好汉。方才听林头领说你要回延安府,到时未必能为你送行,只愿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说罢,抱拳行礼。
冯骏道:“多谢花头领了,可惜我只一条胳膊,不能还礼了。”
花荣道:“宋公明哥哥因为你自断一臂,十分自责,望你不要怪他。休说你是为招安而来,便是寻常人,宋公明哥哥也以宽厚相待。”
冯骏倒没料到花荣也知道自己为招安之事而来,他怔了怔,道:“有一件事,想向花头领打探。”
花荣爽快地说道:“有事但说。”
“刘唐尚在囚监中,不知宋寨主想如何发落他?”
花荣道:“不瞒你说,此事我也问过宋公明哥哥。其实哥哥虑事十分周详,刘唐此次得罪了多少兄弟,大伙焉能不记恨他?把他关起来,是让他别再惹事,也让兄弟们消消气。他现今关在库房里好吃好喝,只是不能到处走动罢了。过上些日子,他知错了,自会把他放了。”
冯骏道:“若他一直不知错呢?”
花荣皱了皱眉,道:“你还不了解宋公明哥哥,山寨之上不少兄弟十分顽劣,哥哥都以宽厚相待。虽然有时面上发怒,但只是做个样子,终不肯重责自家兄弟,否则也不会令如此多兄弟心服口服。”
冯骏点了点道:“宋寨主果然宽厚,只求不是口是心非。”
花荣面色一变,正要说话,林冲从里屋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一包药,笑道:“花头领进去吧,我们先走。”
冯骏冲花荣一点头,便跟着林冲回西旱寨。
林冲见冯骏面色难看,便道:“你怎么了?”
冯骏立足脚,双眼直直盯着林冲道:“林教头,我想请教一件事。”
林冲听他语气不善,十分惊讶,只要问他何事,忽听后面有人粗声喊道:“有种别走,你个撮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