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的湖州雅韵

◎刘世军

颜真卿在湖州任刺史的五年(773—777),是他仕途生涯最为惬意、愉悦的时期。他礼贤下士,遍访名士贤达,时有诗会雅集,吟出“喜嘉客,辟前轩”“新知满座笑相视”“兹夕无尘虑,高云共片心”的诗句;时而与同仁文友品茶听蝉咏风赏灯,骆驼桥上玩月……在与友人的联句中,刚介守正之臣流露出诙谐戏谑的一面:用“欲炙侍立涎交流”句形容难挡美味佳肴诱惑;用“覆车坠马皆不醒”句写尽一醉方休、醉态如泥之状……虽是一时戏言,纯属玩玩文字游戏,亦可见其心态之轻松,心情之好。

难道湖州是让人耽于享受的消沉之地?非也!早年就写下“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的颜真卿在安史之乱平定后,晋爵鲁开国公,任刑部尚书,因反对奸臣专权,被贬吉州别驾,抚州刺史后履职湖州。他一身正气,正道直行数遭贬黜,奋发之志不泯。唐代官吏大都通达权变,勇于进取,能臣极多,但欲求高风亮节,如颜真卿般“忠义在躬,高标劲节”者却寥若晨星。

作为湖州最高行政长官的颜真卿秉承“为政之体,必在律人,恩先逮下,罚当从上”的理念。史书评说他在湖州五年:“政尚清净,长孤养耆,彻备浚隍,式廉明,进吏事,特责大旨而已,郡人悦之,立碑颂德。”

用今天的话说,颜真卿治郡理政重在激励和约束人,以上率下,有功了,有好处先给下属;有错误勇于承担责任,绝不文过饰非找替罪羊;“仁者静”,“无欲故静”。他不贪不浮躁不扰民,不急功近利,让社会上的孤儿得到抚养、老人得到照料,兴修水利,不搞劳民伤财的政绩工程。百姓得到实惠,感到高兴,自发为他立碑颂德,永远怀念颜真卿,认为他是廉洁务实的好官、是个干大事的明白人。

颜真卿把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其得力助手李崿、权器、杨昱功不可没。颜真卿一上任就聘杭州富阳丞李崿为本州防御副使,委以州事(日常事务)和粮草、垦田等要务,招聘曾在朝廷当过小官的权器和杨昱二人任州政第二长官,全权处理“阅簿、检吏、接词政务”而境内晏然。颜真卿重贤爱才,知人善任,绝非叶公好龙。尤其令人叹服,甚至难以置信的是他以六十有五到望七之年的高龄,在茶余饭后为湖州留下的墨宝碑碣竟然超过两位数。他与湖州诗友们的诗篇联句结集为《吴兴集》10卷。他亲撰《湖州石柱记》《杼山妙喜寺碑》等碑记14种,翰墨诗章《竹山堂联句诗帖》《湖州帖》等碑帖、榜额、诗碑等有18种之多,其楷书笔力健劲雄强,气度丰腴开朗。

颜真卿用“文包风雅,道济生灵”的大爱倾注了对湖州的无限深情。他发现山水清远的湖州沉淀着历史的醇厚美,多彩的人文美。他在追慕先贤古迹时留下了保护古迹,传承文脉的新印记。

他追建《天下放生池碑》于骆驼桥东放生池侧。那“人道助顺,天心恶逆……德力无竞,慈悲孔硕”的铭文广为流传。他整治有名无亭、杂草丛生已成荒泽的白苹洲,导霅溪水以泛舟,筑新亭题柳恽《江南曲》诗以亭上,再现“汀州采白苹,日暮江南春”的胜景……

南郊有岘山,为群山西来之尾。岘山之巅有石樽,呈凹形,可贮酒五斗。唐太宗曾孙李适之为湖州别驾,常陪友登岘山,贮酒于洼樽中,与友畅饮,遥望长安以醉。李适之任左臣,李相石樽之名不胫而走。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颜真卿相约诗友,率门生、子侄29人乘舟携壶登临岘山追思先贤遗风,留下了《登岘山观李左相石樽联句》,史称“吴中诗派”的诗歌创作佳话。颜真卿首句切入主题,也是为整场联句活动出句:“李公登饮处,因石为洼樽。”刘全白联句承上启下:“人事岁年改,岘山今古存。”裴循接句以对:“榛芜掩前迹,苔藓余旧痕。”如此依次接吟,佳句迭出。据统计,《全唐诗》收入联句136首,其中在湖州创作的53首,而以颜真卿为首的联句达21首。

颜真卿从政余暇,在湖州完成最重要的文化盛事,就是集文字与音韵大成的巨著《韵海镜源》,终于编好定稿。

这可是萦绕他心头几十年孜孜以求的大事啊。早在开元二十四年(736年),他进士及第的第二年就着手搜集资料,为编书做准备,那年他才28岁。后公务冗事缠身中断。天宝十三年(754年)在平原太守任上得暇,邀郡人封绍及族弟颜浑等始创条目,成200卷。次年安禄山反,书稿战乱中散失。到了大历三年(768年)任抚州刺史,在州人左辅元等帮助下整理修补,次年增扩到500卷。直至到任湖州当年,即大历八年(773年)夏季,在州学(孔庙)及放生池与众文士“日相讨论”。至冬迁移到杼山的妙喜寺,到次年春,经过在湖州与众文士一年多的“笔削旧章,该搜群籍”,遂终其事,撰定为360卷。此时他已经66岁了。

为什么颜真卿能在湖州完成这项堪称彪炳史册、光照千秋的声韵学文化工程,成就湖州雅韵?因他感恩湖州风水宝地,缘结一代文学之士……

湖州城西南的妙西杼山,虽山僻乡隅,亦有古迹遗山,名人涉足,景色绝丽,又与妙喜寺主持僧皎然相知投缘,因而妙喜寺成了《韵海镜源》摇篮之地。

大历九年(774年)三月的湖州旷野滴翠,流水飘香。凝聚毕生心血的结晶《韵海镜源》大功告成,颜真卿欣喜之情不言而喻。想到编书艰辛,一波三折,百感交集。一路走来多少人相助,历历在目。他思若泉涌,一挥而就,写下《杼山妙喜寺碑》。文章千余字,主要记述修书始末,却把杼山的地况渊源写得栩栩如生,注明陆羽杼山记所载如此。最令人感动的是作者惜墨如金,竟然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记叙了韵海诸生同仁、江东名士计56人,既把在湖州全程参与编书的李崿、陆羽、潘述(长城县丞)、裴循(长城县尉)、陆士修(嘉兴县尉)、萧存(常熟县主簿)等19人,也将“同修、未毕、各以事去”的10人,“往来登历”杼山者26人,都一一点出尊姓大名,如数家珍。“纷吾著书,群彦惠臻”,最后不忘交代,促成此碑记“以示将来”的是“杼山大德僧皎然”与惠达。这就是颜真卿的人格魅力。他对每位诚实劳动者,共襄修书嘉业者,都心生敬意,绝不掩人所长,绝不掠人之美。他践行“君子爱人以礼,不闻姑息”。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虚怀若谷,延纳贤能。如果他以“三朝元老”自居,端起“郁然词宗,雅有朝望”的架子,那么多才华横溢的文学之士会心悦诚服追随在他的周围吗?

编书著作这事虽属风雅,但没有稿酬,与升职、评奖无关,完全是加班加点尽义务。因雅好而雅集!更是凭着对颜真卿的敬重钦佩,颜真卿用自己的俸禄薪水作编书纸墨成本,节衣缩食而不改其乐。在刑部尚书任上,虽官居三品,全家人居然窘迫到喝了几个月的稀粥,直到粥也无以为继了,他只得写了《与李太保乞米帖》向友人求助,“惠及少米,实济艰勤,仍恕干烦也。”绝不假公济私,鱼肉百姓。这等清廉自律,谁不肃然起敬?

往事越千年,一代贤守颜真卿的人格穿越时空,永远定格在今人心中,与湖州古城文脉同在,常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