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声音的走廊

“我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弄清事物的样子。”阿梅莉亚告诉我。这个天生失明却号称能在梦中看见的女子,我又和她通上了电话。她向我形容起了她是如何在内心描绘出周围世界的图像的。

“当我沿着一条走廊行走,我能在心中描绘它的样子。根据鞋跟敲打地面的声音,我知道这是一条大理石走廊。我能说出它有多长、多宽。我能感觉到周围是空旷还是挤满了人。我能听见其他所有人的脚步声。当有人从身边走过,我还能感觉到微微的轻风。”

当她走进大堂,鞋跟在大理石上的敲击声也发生了变化。“我能感觉到厅堂的壮丽,这显然是一座华贵的建筑。”即使没有视觉,阿梅莉亚依然能通过整合其他感觉来绘出周围的环境。利用各条感觉通路的类联性,她的脑沿着视觉之外的途径重构了视觉。虽然双目失明,她却依然能领略走廊的规模,估量它的拥挤程度,觉察周围人的位置,甚至感受这座建筑的典雅气息。她在用一张非视觉的内心地图给自己导航。

我闭上眼睛,试着像阿梅莉亚一样感知世界,然而我的脑海中却老是跳出视觉图像。我不知道她感知到的那条声音走廊是否类似于蝙蝠用回声定位功能感知到的周遭环境——蝙蝠是先发出声响,然后用生物声纳系统探测回声。显然,注意到这种相类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

丹尼尔·基什(Daniel Kish)在婴儿时期就丧失了视力,他后来创立了盲人无障碍世界组织(World Access for the Blind),专门帮助失明者开发其他感官克服视障。基什有一个著名的本领,那就是他的回声定位能力。他能够用舌头快速敲击上颚,然后倾听弹舌声从周围的墙壁、车辆、人群或其他东西上反射的回响。

“这和蝙蝠使用的手段是一样的。”基什说,“假如有人发出嗒嗒声,让一群蝙蝠收听周围表面传出的回响,那它们立即就能感觉到这些表面的位置。”通过仔细聆听回声,基什甚至能够分辨出各种材料的细微不同:“比如一道木头篱笆可能比一道金属篱笆粗壮厚实,当周围十分安静的时候,木头就会反射出一种较暖较钝的声音。”

加拿大的研究者利用fMRI观察了人类回声定位者的脑。参加研究的有两位练习过这项技术的盲人,还有两位作为对照的视力健全者。四位志愿者先是全部坐进一个房间,房间经过特殊设计,不会产生回声。研究者要求他们在这个没有回声的房间里尝试回声定位,同时监测他们的脑部活动。这个步骤的目的是确定他们脑部的基准活动。此时的他们只能听见自己发出的弹舌声,研究者先绘出这时的BOLD信号,然后在最终的结果里将其扣除。在实验的下一个阶段,对照组的两名被试被蒙上眼睛,然后和两名盲人被试一起通过回声定位附近的树木、汽车或灯柱。自始至终,他们耳朵里都塞着微小的麦克风,记录着他们听到的一切声响。到了最后阶段,被试一个个走进fMRI机,并聆听他们在尝试回声定位时的录音。

研究者从每位被试的BOLD信号中扣除了他们听见自己的弹舌声造成的作用,只留下他们对于回声的神经反应。视力健全的被试,他们的脑中几乎没有额外的活动——不出所料,他们只听见了自己的弹舌声。而两位失明的被试却显示出了惊人的结果:当他们在录音中听到自己的弹舌音时,fMRI发现他们的视皮层出现了活动——他们不仅是在倾听回声,他们的脑还同时将这些回声转化成了一张表现周围环境的视觉空间地图。

盲人虽然无法看见,却并没有放弃使用他们的枕叶。视觉的目的是在环境中给我们导航,使我们生存下去。即便视觉输入已经切断,枕叶仍在努力担当我们的罗盘,并通过其他途径加工空间信息。脑会拼凑手头的所有信息,为我们建构出一幅世界的图景,为了这个目的,它甚至会突破不同感觉的界限——不仅是视觉和听觉的界限。

2013年,丹麦的几位神经科学家发表了一篇论文,探讨人脑在视觉关闭的情况下是如何导航的。他们的实验要求被试在一条虚拟走廊中找到出路,但被试只能运用触觉——舌头的触觉。他们使用了一种名叫“舌头显示器”(tongue display unit)的设备,每当使用者在一座虚拟迷宫中撞上一堵虚拟的墙壁,它便会刺激使用者的舌头,由此绘制出一幅触觉地图。实验中,被试用电脑键盘上的方向键在这座迷宫中行走,并不断用试错法找到出口。他们有的会先笔直前进,直到走进死路,这时他们的舌头便会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接着他们再转一个弯,继续摸索,同时在脑中绘出一幅迷宫的地图。

这些神经科学家用舌头显示器训练了两组被试,一组天生失明,另一组视力健全,但是蒙着眼睛作为对照。当失明组和蒙眼的对照组在虚拟迷宫中摸索行进时,科学家们照例用fMRI观察了他们的脑部活动。

fMRI的结果看上去很像那个人类回声定位实验:那些平生从未见过一个光子的被试,在舌头受到刺激的时候都马力全开地发放了视皮层——他们的脑将触觉信号转换成了一幅视觉的空间地图。蒙眼的健康被试则没有显示出类似的活动,视觉皮层始终保持了静默;而当他们扯下眼罩、用双眼探索迷宫时,他们的脑部显示出了与失明被试用舌头探索迷宫时相同的活动。

无论是来自眼睛、耳朵还是舌头,人脑都会利用它接收到的一切感觉信息建立周围世界的模型。盲人虽然失去了用眼睛观看的能力,但他们仍然能通过其他途径创造出一幅世界的图像。想想看:盲人脑中的那些交会点要比普通人发达多少,才能利用不同感官的交流来补偿视觉的不足。他们的无意识系统重新塑造了视觉的公路体系,并融合其他感觉绘出了周围世界的一幅像素图,以此改造了自己的视皮层。他们能够增强一种感官的使用,并以此填补另一种感官的空缺。虽然双目失明,但他们保住了想象和做梦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