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药粉握在手里。
夜色渐浓,我带着秋收和冬藏,往成邺殿走去,和我相反,谢琰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蒙上面纱,提起灯笼,往另一个地方走去。
月上柳梢头,成邺殿守夜的女官和侍卫。
也太深了,加上成邺宫为皇帝居所,附近都有士兵巡逻。
就在我走后不久,另一个方向,渐渐燃起了大火。
锦绣宫宁静的夜被一声尖叫打破,像是夜起的宫女,一睁眼正看到面前的一片红色,顿时惊恐大叫:“走水了!永和宫走水了!”
顿时宫落炸了起来,原本安静的夜像是投了一颗石子,顿时波澜起伏,人们都从夜中惊醒,人多起来了,我深夜出门,也没显得多么突兀。
我逆着永和宫的方向,往成邺殿走去,一路上,凡是看到有巡逻禁军,我全都指向永和宫,让他们去救火。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借口,加上侍卫不敢违背我的命令,成邺殿周围的卫兵被我叫走了不少。
永安宫离这里远,所以站门口守夜的并不知道那边发生的事情,夜深了没有太多警惕,见我来了,有些诧异,刚要行礼,我就朝秋收冬藏使了个眼色,她们一个一个,把门口两个毫无防备是士兵给劈晕了过去。
我胆子此刻是大到了极点,直接走了进去,深夜里人人都是昏昏欲睡的,为了防止他们捣乱,我和秋收冬藏三个人把一路过来的人都敲晕了。
夜里,成邺殿主殿居然彻夜通明。
我刚刚推开门进去,突然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唐月,帮我去换昨天看的那本书来。”
我微微诧异,这么晚了,宋仪居然没睡?
这些年,我大部分都是自己一个人住在昭和殿,偶尔太傅回来指导我的学业,平时不外交,除了上朝,逢年过节的宴会,我几乎没见过宋仪。
我用不着来讨好她,一次就够了,再来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她似乎没听见回应,抬头来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立刻就皱眉了:“怎么是你,唐月呢?”
她还是十分年轻,年轻得让人猜不透她的年纪,我看着她的脸,说道:“她在外面,睡得很香,陛下,你不想睡吗?”
“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今夜宫里宫外都热闹,我想给你送个礼物。”
我想我现在做着阴险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应该要像别的篡位者一样笑笑,结果发现对着她这张脸,我压根笑不出来,最后连把药包递给她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
我淡然开口:“借你一样东西,三天后还。”
她眯眼看了看油纸包,警惕地看着我:“是你自己想这样做的,还是别人要求你这样做的。”
我没把谢琰供出去,“我自己。”
“很好,”宋仪收起药包,“你在威胁我?”她笑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你被人骗了。”
宋仪果然不相信,她应该已经知道是谢琰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了,直接说道:“我喜欢,我甘愿。”
宋仪看着我,摇了摇头。
她看着面前的灯影,苦笑:“你年轻,不懂事,你难不成真的以为,一个商贾之子,能生成他这般刁钻狡猾?他是个,连朕都猜不透的人。”
“陛下,你还是好好休息三天吧,挑拨离间是没有用的。”
谢琰说,她忌惮我,我要她做的,只要是在她底线范围内,不得不做。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离开。陡然听见她在后面喊:“你甘心吗?被他操控一辈子?”
我没有见过她失态,她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走出门,把门槛给栓住了。
回去的路上,秋收和冬藏几乎是完全沉默的,她们都是谢琰的人,刚刚宋仪的话,她们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秋收聪敏,她几乎是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这件事,而冬藏木讷,走到半路的时候对我说了句:“殿下,公子他不是陛下说得那样子的。”
冬藏之鲜少说话,平时许多人都以为她是哑巴,现在开口时,已经是憋了很久。
我轻叹,“我知道,别担心。”
是真的又怎么样。
毕竟他有脑子,听他的,总比自己一个人瞎想要好。
这些年我仔仔细细都想清楚了,谢琰是谁,他的目的,我已经不想去猜测了。
他在我身上,可图的,无非是,储君位置,乃至于皇位,至高无上的权利,可是说白了,这几样东西,对于我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
之前学过许多经文,说什么要修身,就要动乱不惊,穷困不扰,富贵犹能守心,那上面的境界我觉得我应该能达到一半。
不是我真的能将富贵生死看成浮云,我只是觉得,很茫然,很无趣。
我从来都知道,我这个人生性淡漠,很少会喜欢一个东西,和很难会恨上一个东西。就好像宋漓,我虽然讨厌他,但是并不是恨,恨是埋入骨中,而我只是单纯地想让他死,当然,他不死对于我来说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比起让他活着我更偏向于让他去死,其实都是无关痛痒的东西,我也不会特别在意,也不会日日夜夜去斤斤计较,去扎小人。
只是当我对一件东西有了感情的时候,就永远忘记不了。
小的时候,我的世界被许多人包围着,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探望我,男的叫叔叔或者哥哥,女的叫姐姐,婶婶,或者姑姑等等……人太多了,我记不大清,唯有父皇,乳母,还有那位老太监离我最近。那时候,他们就占据我世界的大部分。
可是到了后来,很多东西被毁了,消失殆尽,然而至今在我眼中,历历在目。
其实,如果不是谢琰指引着,我其实并不想要储君之位,出冷宫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开心,接册封圣旨的时候我也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后来他离开的五年,我就闭门谢客,自己种花,唯一接触的就是太傅元卿,他偶尔会来点拨一下我的学习而已。
回到昭和殿,谢琰已经换上了一身月牙白衫,长发放下,一派翩翩公子的模样,谁能想到他刚刚一把火把永安宫给烧了呢?
“小清嘉,睡一觉吧,明天你还要上朝。”
谢琰笑着说,我摇摇头,“我要想想,该怎么样救郭鱼。”
郭鱼是有价值的人,不然谢琰不会出手,她说她是一把刀,这次我救了她,她就会成为我的刀,指哪捅哪。
“我替你想好了,你照稿子念就行了,”谢琰将一张纸拍到我面前,“现在离日出大概还有两个时辰,还有时间眯一眯,你屋里我点了安神香。”
我扫了眼稿子,把粗略的内容记了下来,走进屋子的时候才想到,大热天还在屋里放火点香…这谁受得住呀?
我想,这个世界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完美的事物,就好比像谢琰这样周全的脑子,也还是有坑的吧。
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
天未亮,锦绣宫外就挤满了人,不,是跪满了人。
以太傅元卿为首,昨天没遭灾的官员此刻几乎全都挤在了面前。
太傅满脸刚正地看着夜晚紧闭的宫门,凛然地道:“求陛下还朝廷一个清白!”
“求陛下还朝廷一个清白!”
此起彼伏的声音,回荡在东宫门正门前,围观百姓无数。
“陛下,国之根基被毁,国将不国!郭尚书此举,实在是逆天而行,请陛下重罚。”
一声声清明的声音在锦绣宫前回荡,我换上厚重朝服,在日出的时候,打开了宫门。
太阳随宫门打开一同升起,天边的一抹红晕迅速变白,光芒照遍大地。
开门瞬间,我眼前看到了就是正东方的半圆盖,刺眼的光照到眼前,我下意识眯了眯眼睛,而后,面前就是逆着光,黑压压的一片人群。
元卿太傅一抬头,正看见我:“殿下?”
我忍着逆光的不适,目光聚焦在他们的身上:“陛下昨夜突发急病,今已卧床休息,无法料理国事,在她康复之前,一切国务由我代劳,请诸位移步议政殿。”
朝会素来在日出后开始。
以前我一直都是在下面,站着,现在我在上面,坐着,低头俯视下面残缺不齐的人。
人太少了。
郭鱼捉了一半的人。
看到我在这里,朝臣心里大概都有了个底。而且,禁军是由我出的。
没等他们开口,我就喊道:“将郭鱼郭大人带上来吧。”
郭鱼双手被缚,被士兵驾着上了殿。
就在日出之前,我偷偷出宫找过她,她已经将她所搜查的一切官员全部关进了大牢,她家中父母尽丧,叔伯兄弟感情相远,而且也一起被她关了,她已经了无牵挂。
她自知躲不过,已经遣散了家奴和男宠,跪在我面前:“郭鱼自知行事冲动,殿下不必保我,郭鱼感激殿下,终于让我做了一次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我活下来,这条命都是殿下的,若是死了,也定当结草衔环。”
她抬头看我的时候,笑了一笑。
后来我才知道,郭鱼母亲出门被未明身份的一醉汉拖到深巷,逼迫失节,不堪受辱自尽而亡。而且那时候她的父亲只是个小官,不受家族重视,害她母亲的人大抵有权有势,朝廷官官相护,他申冤不得,最后抑郁成疾,很快过世了。
案子石沉大海,年复一年,证据销毁,甚至朝代更迭,哪怕后来郭鱼以刑部长官的身份去查,也没能查到只言片语。
她无法为母亲报仇,只好把全副心血放到了另一件事上。
她痛恨勾结隐瞒,徇私舞弊,为官后自请入刑部,虽然一派花天酒地的样子,但是在公事上做到了极致,断案审案,查人捉人,从来不马虎。
她这股狠劲被宋仪看上,连续提拔她的官职,让她身居要职,并借她的手来一点点敲打朝廷的烂骨头。
顾家就是宋仪以她为刀,给剁碎了的最大一块骨头。
然而,郭鱼却不仅仅满足于此,她还有更多的证据,她把锦朝建国以来刑部的卷轴全部看了三年以上,手中的握的把柄沉重如山。
她把这些人都挑了出来,然而宋仪却不会让她去做。宋仪要除去顾家,是因为顾家在她面前晃着碍眼,别的官员,与她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她没必要要除掉,而且那份名单太大了,牵扯太多了,宋仪不敢冒进。
水至清则无鱼。
然而郭鱼,执念太深了。谢琰也说,完美无瑕的人,磨不成最锋利的刀。郭鱼刚刚好。
我拉下黑色的斗篷,“你说的,活下来,为我效忠。”
“接下来,按照我说的话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