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宁将军的队伍出征的这天,易国的传统是要祭天的,求上苍福佑,希望不日便可凯旋。皇帝照例盛装出席,他满目深沉立在祭坛之上,旁边的礼官高声念着祭词,天很热,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祭坛前偌大的广场,千人的军队整装待发,大伍垂手立在保宁将军身后,困得几乎要倒下。为了不让自己在这种场合因为睡着而被安上什么罪,他死死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抬头尽可能专注地听礼官的念词,念一个字他在心里写一遍,也算为自己找些事情做。
祭天的仪式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大伍觉得可能有两个时辰那么长,腿都快僵住的时候,终于听见保宁将军下令可以撤走了。同样是惯例,家人住在城中的,他们可以回去和家人道别,待午时一过在城外长亭列队集合踏上征程。
大伍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他们队里很多人都是京城人,但他们并不打算回去道别,于是他们围坐在长亭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喝酒聊天,却也不敢多喝,只敢为着未来几个月碰不到酒解解馋罢了,毕竟午时之后他们就是为国出征的将士,就该随时待命了。
同队的曹二是新来的,年纪也小,并不会喝酒,他拿着酒葫芦闻了闻:“大伍哥,这酒呛得狠,你们喝吧,我可不要。”
旁边又瘦又高一人伸手拿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口,笑他说:“小二还是个孩子哩,不喝酒可以,到时候拿不动刀可不行啊,哈哈哈哈。”
“去去,小二别听他的,这姓张的瘦得跟竹竿儿似的,他喝了酒都未必拿得动刀呢。”说话的是阿雄。
那人便反驳道:“谁瘦得杆子似的?你胖的跟熊似的。”
大伍拴好将军的马走过来,正听到阿雄又在嘲笑张杆子瘦,便也笑着搭茬:“这你怨不得他,又不是阿雄一个人叫的,谁都知道你叫张杆子不是?诶?你本名叫什么来着?”
张杆子拿着酒葫芦坐下来,道:“大爷我的本名可是你能问的?咱们行走江湖靠得是什么?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怎么着?倒也是有几分道理,如果说杆子精也算响当当的话,咱们哥几个可就靠你在江湖上为我们遮风挡雨了。”阿雄当然不会放过任何调侃张杆子的机会,他们的保留节目就是比谁先把对方气死。
“靠。”
显然这次输的是张杆子。
大伍正打算扇把风点把火,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无奈将军喊他,只好放下刚打开的酒葫芦去了。
保宁将军肃穆的坐在一块石头上,气势甚强,两米范围内大家都绕道走。
“将军您叫我?”
“你是京城人?”
“是。”大伍不知道将军为什么问这个,照理说将军没道理不知道才对。
保宁将军又问:“那怎么不回去道别呢?”
大伍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说:“咱们几个兄弟都不回去呢,这次去南方不是轮值驻守,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回家一趟白叫家里人担心,也怕拦着不让走。况且昨儿都跟家里人说了,只是照旧去关上轮值,今天再回去就瞒不住了。”
保宁将军神色柔了一些,目光望向很远的地方,他说:“我当年也是这样,但其实应该去道别的,我们未必都能回来。”这话说得十分沧桑,虽说同十五六的他们来说保宁将军确实不小了,可事实上,他算来也不过是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大伍想说何必呢,大好前程在那里,纵是死了也是光耀门楣的事,到时候名字写进史册虽死犹生,也就不为可惜了。但他可不敢说出口,将军大概是记挂着公主吧,他推测着。
保宁将军看了一眼大伍,又望向远方。少年的眉宇藏不住热血豪情,易国的未来都得靠他们,他笑了笑,他自己不知道其实他的眉目也还是少年郎的样子。
有个矮矮的小将士走过来,说:“将军,林中有人等。”
这人赫然就是雀音,林中的人不用想都是荣峥公主,没想到这两人扮成出征的将士逃出宫来了,大伍真想敲敲雀音的脑袋数落一下她,这胆子也太大了。
保宁将军起身往林中去,走了两步又回来问大伍:“你不去么?”
“噢。”大伍应了一声,心下却十分不解:这样的场合,我应该去么?
林中的大伍更加无措,他再怎么背过身余光似乎总能看到保宁将军和荣峥公主的身影,耳边还有他们低声的交谈。
“你们怎么独自跑出来了?”保宁将军只有在同公主说话时才是这样温柔的声音。
荣峥公主眨眨眼,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道:“那日这个没有绣完,今日绣完了,还特意找高僧求了平安符放在里面,定要你答应我时时戴在身上我才放心。”
保宁将军答应着接过荷包,上面认认真真地绣了如意纹样,角落里还绣了小小的一个“峥”,荣峥公主不好意思地笑笑:“绣的不好看,下次你回来我给你换个好看的。”
保宁将军也笑道:“这个就很不错。”
“那也不行的。”荣峥公主摇摇头,“一个怎么够呢,难道还有别的姑娘给你绣荷包么?”
保宁将军眼里满是宠溺,道:“再没有别人了,那日后荷包的用度都有劳公主费心了。”
大伍正想着要不要走远一些,刚迈开腿,被突然挡在面前的雀音吓了一跳,反倒后退了一步:“干嘛呢,吓死我有好处?”
雀音笑道:“你是不想哪家姑娘了?耳朵都红了。”
大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耳朵烫的要命,被雀音一调侃更烫的慌,忍不住就往她脑袋上敲了一下:“是对哥哥说话的态度么?什么南方的小玩意儿你就死心吧。”
雀音拉着他的手臂忙道:“夏哥哥,你可不能这样,我正是为这事儿来的呢,你要是反悔,这逃出宫的事儿我可就划不来了。”
大伍抽出自己的手:“你说吧,具体看哥哥心情。”
“你见过栖霞宫屋檐上的铜铃吧?”
“当然见过。”大伍道,每月逢五都会路过,怎么会没见过。
雀音道:“我想要一个像栖霞宫屋檐上一样的铜铃。”
大伍有些不解:“为什么?”
雀音眨着大眼睛轻轻笑道:“我在宫里看了许久,再大的树都不能把树枝从后宫长到宫外去,好像只有屋檐上的铜铃能轻易感受到宫墙外的风。”
“那为什么要跟栖霞宫屋檐上的一样?”
“哎呀,当然是因为那个是整个后宫里最好看的啊。”雀音道。
“好吧。”
雀音和荣峥公主说完话就匆匆回宫去了,生怕离开久了被发现了行踪。大伍他们出发时,只有空荡荡的长亭和林中鸣蝉为他们送行,是有几分悲伤,倒也并不是戏文里唱得那样难舍难分、涕泗横流。他在心里盘算着得胜那天得向将军请个一天假去集市上给雀音那丫头找找有没有好看的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