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若论自然造化,武陵山这样的所在,在身处吴头楚尾的西海境内,在其群山万壑间,却也实属平常。或许大家都明白真正的桃花源是不存在的,那么就做一个勤勤恳恳的武陵人,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美好的家园、美好的生活。如此,谁又能说桃花源不在武陵山之中?
一念及此,张鲲心中不禁对这莫先生激赏不已。正自出神,听得母亲朗声说道:“阿鲲,秋凉了,再睡席子怕是要受寒,换上被单吧。”
张鲲愣愣地回过头来,见母亲手托一件蓝色被单立于床尾,便立刻起身离桌,说道:“又不是竹席,再睡个把月也没问题的。”
一头说着却又一头俯身取了床上的毯子放在椅子上,然后迅速将草席卷起随手倚靠在书桌边,转身接过母亲手里的被单,两手轮番提挈,最后各捏一角使劲一抖,被单“呼”的一声如风帆张鼓开来,不待其着落于床,再轻轻一抖,双臂随之展开,被单便妥妥贴贴平铺在棉絮之上,用不着再作整理。
张鲲不忘将毯子丢回,自嘲笑道:“换了也不热!”
冷秋禾冷哼一声,甩手递给他一个月饼,说道:“饼你莫多吃。”
张鲲接过看看,比一元硬币也大不了多少,便撕开包装囫囵一个张嘴包了。
冷秋禾在他昨天画好的肖像前站定,看了又看,问道:“这是你同学吧,旧年正月来过我们家的。”
“嗯。”张鲲边嚼边应道。
冷秋禾转身说道:“也不晓得你爷爷奶奶今日回不回来,明日就是中秋了,你二姑肯定要留他们的。我还是打电话问一下。对了,你去横水把电费电话费交了吧。”
张鲲“噢”的一声便下楼,推着他黑色的摩托车在堂前就掉了头,等到冷秋禾问他带钱了没有,摩托车早已冲出大门,轰轰而去。
冷秋禾取了草席,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肖像,自语道:“有这么客气吗。”
刚驶过桥的另一端,一个姝静的身影霍然进入张鲲视线。三岔路口边上,李映红马尾撩肩,宽松的白色衬衫扎进蓝色牛仔裤里,正凝望着眼前一片灌浆不久的稻子。
张鲲在她身边停下,李映红早已冲其灿然一笑。
张鲲回笑问道:“是要去哪吗?”
李映红答道:“西海艺院,去咨询一下。”
张鲲示意她坐上来并说道:“走吧。”
李映红的目光从后轮扫到前轮,之前她也远远看到过张鲲骑车,只感觉似一阵黑风有些怪异,此时近前细看,原来连轮毂、保险杠、发动机、排气管、这些一般车子都是银色或亮银色的地方,也全都是哑黑色;而车头导流罩结合转向灯车把手等,整体形似牛鬼,加上车在怠速中,似乎通车都在沉闷地散发着邪魅之气。
李映红看向张鲲,一时竟然无法将人与车统一起来,疑惑道:“你的车……”
张鲲笑道:“丑吧?”
李映红摇摇头向前两步,左手轻轻扶在张鲲右肩,跨上后座移开手臂,答道:“太特别了!”
张鲲稍加油门松开离合器,道:“特别丑。”
然后左转,向东而行。
速度越来越快,李映红真的没觉得丑,正想解释,却见张鲲侧脸说道:“坐向前一点。”
“啊?”李映红心下迷惑。张鲲说话声音确实一向低沉,加上车行胀风,到底还是能够听清,但她一上车便刻意保持距离,张鲲如此要求她也不知什么缘故,竟然一时紧张,反而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听清。正犹豫间,张鲲再次说道,
“你坐向前来一点,太靠后了轮头有点别扭!”
这下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刚才坐得靠后,正可反手抓住行李架以保持安稳,这下挪身向前,李映红双手便下意识地去扶张鲲的腰,双掌刚一贴紧,便觉不妥,于是怯怯抽离,想着还是搭在他肩膀上。
而张鲲感觉好像有一团烈火,欻地从李映红的手心里经过他的五脏六腑直蹿至头颅,脸颊瞬间滚烫。紧张的他不知怎的便松了油门,于是车速跟着突然慢了下来。尽管这时李映红双手已作扶墙之势,由于惯性,她的上身还是贴靠在张鲲后背上。
张鲲心脏砰砰直跳,感觉自己耳朵都已烧红,却要强作镇定地说道:“啊,对、对不起,我慢点。”
李映红即使隔着后脑勺也看出了张鲲的尴尬,尽管自己亦似红酒上脸,两片羞红,仗着躲在他的后面,依然格格笑道:“害羞啦?”
张鲲稳定车速,支吾道:“没,没呢。”
李映红本来双手搭在张鲲肩膀上,又觉得这个姿势有些滑稽,便放下右手,想着他刚才口吃的样子,偷笑不已。
出了柳树下的清溪,两岸仄无田亩,北边山体陡峭,南边山脚下马路随之蜿蜒,四公里内青山对峙,险峻异常,河水却是静而流深,色胜蓝靛。张鲲穿的是短袖,阳光虽然灿烂,奈何峡谷之内多是背阴处,前伸的手臂在行进中便感到丝丝寒意,也正因如此,肩背处感受到来自李映红手掌的暖流愈是绵绵不断。而李映红,安静地盯着张鲲的脊背,掌心里同样也感受到他身体里散发的热量。如此微妙的距离,如此微妙的角度,很容易让一个女孩对一个男孩产生一种莫名的信任,而这种信任,其实并无理性可言。
峡谷一过,天地渐宽,马路与清溪忽而相离,忽而相依。四垄八岔间皆有田地,山麓开朗处亦聚有人家。这时爽爽落落一条金溪,自西北而来汇入清溪,与它同来的也是一条马路,通往金泉镇。两河相汇而下不到百米处,有桥一架。通过之后,马路离清溪渐远,或经屋场,或越山岗,或穿田野,终归回到清溪身旁,双双进入横水镇。
横水镇上人车嘈杂,张鲲减速慢行,却不打算停驻,径直朝着西海艺院的方向驶去。他不是来横水有事的么?那他是要去哪呢?或者他本不需要到横水来?李映红心里有疑问,却并不说出口,因为她已知道,张鲲没有在镇上放下她,就一定会把她送到西海艺院,那么,就让他送好了。
横水,意指清溪自西而东横穿从前石板老街而过。又且南北各有一条河流先后与清溪汇聚于镇内,好似树叶的经脉,从高处眺望,横水镇连同周边也确实像是一片巨大的枫叶。
其实清溪进入了横水便不再是清溪,而是横水河了。横水至西海艺院的公路不同于之前的砂土路,而是柏油路,跟横水河始终紧密相随,两旁高大的泡桐像醉汉一样迎面而来却又总能及时地退避三尺。六七分钟后现有一座拱桥,长约百米。以桥为界,上游为河,下游就习惯上被称西海了。西海湖区水域面积达300多平方公里,因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亚洲第一大水电土坝拦河工程竣工而形成。过了桥就是南皋山。南皋山与武陵山、伊山同属幕阜山脉,一路延绵起伏,磅礴而来,临西海而顿止。南皋山公路随西海土坝完成后开建,全长30多公里曲折盘旋,弯道陡坡多不胜数,其中堪堪50米直道也不超过三处,却是横水镇到西海县城的便捷之路。
去西海艺院不须过桥,过十字路口,延湖边公路直行即可。随着水域渐宽,路之北面田畈亦渐广阔。宁静的湖水和坦荡的田野从张鲲和映红两人身旁淌过,让他们感觉像是飞行在蓝天白云间,只愿永远也不要停下。
然而进入了丰良村,西海艺院也就不远了,翻过一道山岭,一大片红色建筑群即是。清一色的都是红砖清水墙,屋顶却各有不同,或双坡或四坡,或方尖或圆尖,或墨绿或深蓝。其南大门旁横着一块灰色的长条巨石,石上阴刻“西海国际艺术学院”八个大字,填黑色,再无修饰。
张鲲将摩托车停在校门前湖边的停车场上,李映红左脚点地,旋身下车。
张鲲说道:“你进去吧,了解清楚来,不要急,我在这等你。”
李映红看着并没有下车的张鲲一眼,忽有一丝失落,才发觉内心里是期待他跟自己一块去的。忽又转念想起,他应该是到哪里有事的,便说道:“谢谢你,你是要到哪里的?你先去忙你的吧,了解好了我自己回去就成。”
张鲲道:“没事,我就是到横水交电费跟电话费。这里去横水的车肯定不多,横水到武陵的车更少。你快去吧,我等你。”
李映红欣然道:“那好,我,进去啦。”
张鲲回之一笑,不再言语。远远地看着李映红询问门卫、经过广场、拾阶而上拐进办公楼没了踪影,才慢慢转过头来。他收起双脚踏在保险杠上,膝盖支着手臂,手掌托着下巴,勾着身子享受这温暖的阳光。这惯常的姿势多次受到元宝的揶揄,认为这实在不是一个“车手”该有的“破势”,哪里还有一点也酷劲儿。当目光移到右后视镜中时,张鲲鬼使神差地冲自己笑了笑,蓦然发现被母亲称作牛头马面的自己,竟沧桑如斯,笑而似哭!难怪旧年夏天陶郁见了,说怎么像一个四十岁的人,于是赶紧眺向远处。眼前的湖光山色,却让张鲲感到凭空而来的惆怅,这惆怅从湖底升起,随湖水不断地被阳光蒸发、随微风流散,看不见,摸不着,飘忽而压抑,轻轻的却又无力承受。他一瞬也不敢瞬,眼眶中的潮湿,就让燥热的阳光带走。
“张鲲!”
李映红清甜的呼声让张鲲心胸豁然,如同梦魇中的孩子被温柔唤醒,一回头,只见她已在校门外,右手捏着一本小册子悬于额前,正快步向自己走来,远远的笑着说道:“发呆吗你在?等无聊了吧!”
张鲲放下双脚,伸了伸懒腰作为掩饰,答道:“没有,有点热啊。”一边摸了摸额头,确实都晒出汗了。
“你果然在发呆,”李映红走近,垂下右手道:“12月1号有两个一年制的室内设计培训班要开学,我登记了!”
“好,回吧!”张鲲道。
远山妩媚,清波粼粼,湖光山色中他们像风一样地穿行。时间和空间都变得虚无,真实的惟有两相接触的温度。然而驶入了横水镇,也就驶入了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