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之时,夏南烛才推开房门,倚在栏杆上。
楼下孔琳琅一瘸一拐,面上表情却很平静。夏南烛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餐桌上摆满了各色菜式,她看了几眼便没了兴趣,这些繁杂的菜品看上去还没百乐门的小吃来的有食欲。
夏南烛百无聊赖地咬着筷子,细细打量这个安静立在一旁的年轻人,颇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孔琳琅随她去了百乐门。到了夜晚,这条街上的霓虹彩灯映照着黑暗,光亮的地方,五彩斑斓,奢侈糜烂;照不着光的地方,阴冷黑暗,初冬夜晚的凉意在黑暗处尽显。
她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了进去,原本就是出挑的样貌,在百乐门这种地方光明正大的走进来的更加惹眼。
周围人窃窃私语,她勾着笑,美目流转。
“这是那家的小姐,怎地到这来了?”窃窃私语停了稍稍,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或是那家的养在宅子里的情妇,来寻情郎?”
旁边的人嗤笑,“你小子怕是泡在女人堆里泡傻了。少把注意打在这女人身上,她可是现如今夏家的掌舵人。”
先前可能脑子傻了的那人呆愣愣的看着夏南烛离去的背影,“没人说夏家掌舵人是个美娇娘啊。”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夏家独女,夏南烛。夏家那对夫妻辞世前为她招了一房上门女婿,没想到这夏南烛刚死了爹娘,上门女婿也突发旧疾去了。夏家家大业大,全落到了这女娃身上。”
“夏先生和夏太太怎么为她招了这女婿?难道不愿招身强体壮的吗?”
“那上门女婿出身贫寒,是个有才学的,或许是想着好不容易过上富贵日子了,就将身有旧疾的事瞒了下来。可能想着木已成舟,也捞不着坏处。却没想着是个没福分的,刚拜了天地,就去了。”
“呦,这么说还挺惨的。”
“夏南烛如今也才不过桃李年华,好多青年才俊登门求亲,都被她婉拒了。”
“难不成真是她一人扛着这么大个家业?”
“当然,没想到吧,这女娃手腕不输其父,心狠手辣地狠呐。别惦记了,这等美人恩是你消受不起的。”
夏南烛听了这些碎嘴的话一耳朵,早是习以为常了。她走至一件包房前,推开了门。
门内坐着一人,从眉尾至颧骨处横着一条刀疤,嘴里叼着一根雪茄,吞云吐雾。左拥右抱,快活的很。夏南烛心想:这人倒是生了一副英俊的面容,哪怕是那道丑陋的疤痕也未减他半分姿色。那人微微挑起的丹凤眼往这望过来时,目光凌厉。
“徐三爷。”夏南烛微微颔首,极自然地唇角带着笑意。“劳烦您百忙之中抽出点空。我这百乐门的美人您可还满意。”
徐云新手离了歌女的脸,轻声一笑,“美人是美,可你这百乐门的美人没一个对着我胃口的。”他看着夏南烛,目光灼灼,“不够辣,不带劲。”话语到最后,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稍稍喑哑的声线在夜里勾出暧昧的影子。
夏南烛倒了杯茶,神色淡然,好像这不是寻欢作乐的地方,而是间再普通不过的茶室。她喝了一口,红唇染了水色,“徐三爷想要的,还得自个去寻。想必也没那个不长眼的敢拦了徐三爷的路。”
徐云新还穿着军装,上头两颗纽扣已被解开,他起身在夏南烛身旁落座。手搁在夏南烛腰后,他俯身凑到她耳旁,“那我定会得偿所愿了。”
夏南烛柔软的身躯被包裹在旗袍中,勾勒出玲珑曲线,她懒懒的往后靠着,眼尾一挑,抵住了他的胸膛。“那是您的事,与我无关。”
孔琳琅站在黑暗里,一言不发。
夏南烛笑笑,“想来徐三爷这等人物,也做不出强迫良家妇女的事来。”
徐云新笑笑,眼睛盯着她,雪茄的烟雾迷了眼。
“徐三爷可要想清楚了,日日夜夜提防枕边人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徐云新挑起她下巴,鼻尖碰到她脸颊,呼吸湿热,在她下唇轻轻咬了一口。坐远了,像只偷到腥的猫。“你这次找我什么事?”
夏南烛拿出一方手帕,润湿了,在面上细细擦着,“这次来是想向徐三爷借些军火。您知道的,如今我夏南烛当家,总是有些人不服的。”
徐云新眯着眼,勾唇笑了,“我当真以为夏夫人是那等不惧风雨的人物呢。”
夏南烛扔了方帕,“徐三爷可莫取笑我,我只不过一届小小女子,那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
徐云新嗤笑一声,嘴里叼着的雪茄闪着明明灭灭的烟火,“同你绑在一根绳上,我可捞不着什么好处。”
夏南烛提起茶壶,替徐云新斟满了,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好看,“徐三爷说笑了,现如今上海滩谁不是等着瞧我夏家的笑话,外人虎视眈眈,我还是应付得了的。这还比不上徐三爷内忧外患来的棘手,您说是不是?”
徐云新掐了雪茄,端了茶,喝了口,“你倒说说我是怎么个内忧外患了。”
“徐三爷现如今虽是掌门人,想必您也并不松懈吧。您那二哥可说不准,正在寻哪位的帮助呢。他这人您是比我这外人清楚的,阴险狡诈,毫无底线,虽卸了实权,说不定会出卖一些什么东西来换取自己的利益的。”
徐云新笑笑,眼神冰冷,“是,你说的有理。”
夏南烛捻了块点心,“反正当局软弱,但您也清楚上海滩可太平不了多久了。洋人踩过了北平,就算是一路南下,也不需多时了。到那时,当局可不还得仰仗您?那时您可没那个闲工夫去处理家事了。”
“现如今当局是个摆设,南方是您的地盘,西鲁程,北孙宪北想必也不是什么等死的人。鲁程是个粗人,平日里只愿做些打打杀杀的事,再加上他的地盘偏远了些,一时半会可没人注意得到他。北边孙宪北的地盘虽然被洋人占了大半,但他既然还能与洋人掣肘,那想必是二者之间达成了某些平衡。这些事虽未摆到明面上来,可却都是经不起推敲的。这么一比较下来,您觉得您还轻松得起来?”
夏南烛看了他一眼,笑笑说:“我夏家也就是个经商的,别的没有,钱是不缺的。这上海滩的生意我夏家是占了大半的,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我还是知道的。相信您也不愿多个敌人,是吗。”
徐云新冷冷的看着她,忽的笑了,端起茶来一饮而尽,“那是,那就希望合作愉快。”
夏南烛勾唇,“合作愉快。”
百乐门前永远少不了恩怨纠葛,阴暗的、悲惨的痛苦的交织在一起。拉着黄包车的匆匆而过,还有窝在角落里等客人的,笑得谄媚。褚松披着大衣,为夏南烛拉开了车门,“夏小姐,下次再见。”徐云新又点燃了一支雪茄,看冬日里的凉风乌拉拉地吹,几乎要刮走人脸上的那张皮,或者又是在看那渐渐隐在黑暗里的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