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意思皇上向来不会忤逆,下午传旨的公公就来了,婧舒封妃是不出所料的事,怎么这封妃的旨意里头还有陵岚的一份儿?一问才知道,是承业添上去的,好吧,总归不是坏事。不过册封典礼的日子,好巧不巧,和永荣答允尤氏的册封日是同一天!
册封当天只有一些亲近的人前来贺喜,走完所有仪式后,大多分散闲谈,尤氏正欲离开,陵岚叫住了她。
“庆妃娘娘,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尤氏似乎忘了她是怎么对待清莲的,看着眼前的陵岚毫无畏惧之心。
“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谈谈清莲的事。”陵岚平静地说道。
“清莲?”
尤氏莞尔一笑,说:“她好着呢。若不是我当初替她解围,她现在哪有机会在咱们府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
陵岚笑了,斜着眼看了看旁边,说:“真有趣。”
尤氏不明其意,附和着撑开笑容,说:“庆妃娘娘,您要是感兴趣,改天到我们府上坐坐,妾身好好同您讲讲其中的故事。”
陵岚虽然是头一次见她,却对她没脸没皮的性格了如指掌,所谓臭名远扬大抵如此。可陵岚还不想这么快同她撕破脸,于是说:“不好吧,本宫忙于侍奉皇上、太后娘娘,实在没有时间上你那儿,今日难得的好机会,老话说择日不如撞日。”
尤氏显然听不出其中的意味,欢喜地答道:“好啊,真没想到,庆妃娘娘您还是个爽快人。”
以为自己有机会挑拨陵岚与清莲的主仆关系,可惜她已经没时间了。
陵岚没有叫上婧舒,思虑许久仍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下狠手的样子。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本宫带你去个绝佳的宝地。”
尤氏一听只恨耳朵不能竖起来,她虽来过几次宫里,却从没好好看过,更别说发现什么有趣又少有人来的地方,这一听陵岚要带她去,激动之心自是不必说。未免引起怀疑,陵岚还是让清风跟来了,三人穿过七八重门,来到一处十分偏僻的宫殿。此处正是当年苏尽瑢与陈庄私会被撞破之地。香兰早已埋伏在那儿,陵岚带领尤氏进入后,遂令清风锁了门。陵岚并没提前告知清风,她知道,清风不会舍得这样做。清风和清莲是一个性子,她也是,所有她太了解二人的心思。香兰倒是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一普通的任务,对她又没有任何的坏处,何乐而不为?
尤氏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座建筑,破败、腐朽、肮脏,此刻疑惑不解,问:“庆妃娘娘,这儿怎么就是宝地了呢?”
陵岚却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为什么我称之为'宝地'了。来,坐下。”
清风找来两块破凳子,二人就这么坐了下来。
“知道本宫为什么领你来这儿么?”
尤氏更加纳闷了,说:“闲谈啊?”
陵岚忽然放声大笑,在这间空旷的屋子中,重重回音赐予了她令人恐惧的气质,引得清风倒吸凉气。清风想起了那天云儿被接走的时候,陵岚也是这般忽喜忽悲。这座宫殿破败得仿佛几声笑便能将四壁击碎,尤氏听得心惊胆寒。房梁上似乎传来细碎的声响,不知是什么动物在上头安了家,此刻受了惊,纷纷出来活动。陵岚静了静,没有说话了,尤氏也不敢开口。过后,还是由陵岚先说:“其实清莲有什么好说的呢?”
尤氏急忙点头,说道:“哎,哎,对!是没什么好聊的。那…不如…”
陵岚缓慢地侧转身,面对尤氏,洞隐烛微。黑色的眼眸像一对无底之洞,吸收销毁一切罪与邪恶。
“不如…来聊聊慧贵妃吧。”
“这…这妾身就不清楚了…”尤氏闪烁其词。
“这个你总该认得。”陵岚拿出了一盒香粉,那花色、那纹饰,尤氏一眼认出了,眼中藏不住的惊恐。
“你…你怎么会有…”
“说是索绰络家族的特色,本宫很感兴趣,托人寻了来。”
尤氏稍微镇静,意识到自己方才失了态,尴尬地掩饰说:“啊,原来娘娘喜欢香料,真…真可惜…妾身不能与您畅谈…”
陵岚不想和她多费口舌了,直言道:“本宫知道,你对香料过敏。那么…把这盒香粉…涂满全身…会死吧?”
陵岚手中把玩着小盒子,尤氏看直了,做着口型什么话也说不出。
“来吧,选一个。”说罢陵岚拍拍手,躲在别处的香兰闻讯而来。
香兰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米汤,汤色雪白。
“这是什么?”尤氏问。
“不必担心,只不过一碗米汤。唯一一点特别的,就是里头放了足足两包散七粉。”
“什么?散七粉?”尤氏知道,她是问不出东西了,这些话仅仅是出于本能的提问,自说自话罢了。
陵岚没有解释,直接问道:“选哪个?”
尤氏心一横,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米、米汤……”
“好!香兰!”陵岚一声令下,米汤转眼移至跟前。
尤氏双眼一闭,端起米汤一口饮光。
陵岚甚是满意,说道:“可不是本宫逼你的哦。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尤氏饮光米汤后,香兰又递上一块手帕,尤氏也不客气,接过擦拭干净。
陵岚说:“恭喜你,选对了。散七可是滋补的好东西呢。咱们这便回去吧。”
尤氏不通药理,信以为真,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惊喜表情。陵岚走得很慢,尤氏在前面急不可耐地想逃出这里,没过多久,就甩下主仆三人,了无踪影。
永荣问起尤氏去了哪里,尤氏回答道:“没事...我只不过随便逛逛。”
说是这么说,实则面色惨白,连嘴唇也毫无血色。
永荣有点担心:“你不会看见什么秽物了吧...”
尤氏倒在他肩上,双手环抱,说:“我...是太高兴了...”
永荣感到莫名其妙,肩头慢慢湿润起来,他不忍心,就问:“你哭了?”
尤氏不答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他的肩上,手上也不动了。永荣发现她僵着不动,用手轻推了一下。没想到尤氏这就失去了支撑,重重地摔在地上,骨头的脆响都清晰能辨。永荣吃了一惊,蹲下来扶她,却没想到尤氏那张脸翻过来,热腾腾的鲜血直淌。浓稠的血液渗入地面,逆流而上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永荣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后退几步,大喊道:“来人啊!快来人!”血与泪终于玷污了晋封的吉服,艳丽的纹样蒙上一层乌红的浊浆,金丝银线尽失光辉。
钟粹宫。
“你回来了。”
“嗯。”陵岚一步一顿地走过去。
“尤氏怎么样?”
陵岚按着桌子沉沉地坐下来,拿起茶碗一饮而尽。
“喂~!我喝过哎!”婧舒趴在桌上,抬头望着她说。
“尤氏很好啊。”
婧舒睁大眼睛,起身坐直,凑过来问:“很好?你没把她شۇجايدىلائۆلتۈرۈۋېتىش?”说着用手在脖子上比划。
“我说的很好,是指,非常配合。”陵岚又倒了一杯清水,喝完了。
婧舒不明白,说:“什么意思?她坐在那里任你...?”
不知从哪找来的玩偶,婧舒抓在手里揉来揉去。
“别说了,我想放风筝。”
“啊?好吧...”
婧舒陪着陵岚到了院子里,两人整整放了一个时辰的风筝。
“岚岚,你的风筝快掉了!”
“哎...哦...”陵岚不急不忙地控制手柄,显而易见,风筝落下来挂在了远处的一棵大树上。
婧舒一把拉上她,说:“走,咱们快去捡!”
走出宫门,又叫清风把手柄扔了出来,一路顺着风筝线寻去。见了风筝连忙收线,刚开始非常顺利,后来却拉不动了。
“是不是让什么东西绊住了?”陵岚自言道。
走到近前,一张脸黑压压的,站直了不动,嘴边还抽搐着一丝诡异的笑。
“汪姐姐...”
汪施鬟呆板地伸出手,摘下了头上的风筝,双手递给她。
“你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没有看见你。对不住...”
汪施鬟没有搭理,披头散发与陵岚擦肩而过,一个人走了。
陵岚望着她的背影很久。
“回去吧。”婧舒说。
是夜,陵岚瘫在床上,身体摆出极其不舒服的硬朗睡姿,睁着大眼不肯闭上。婧舒把手枕在下边,腿脚弯曲,对陵岚说:“别在意那些了。”
见陵岚不为所动,又说:“刚刚香兰告诉我,六贝勒上报了尤氏之死,说是因为在宫中乱跑不幸撞见了冷宫的冤魂。”
“冷宫的冤魂...不就是我吗?”陵岚稍稍右转,面对婧舒说。
“不是说好不难过吗?”
“我没有难过!”陵岚皱着眉。
婧舒不知如何是好,陵岚又说:“我早就死了,现在是借了别人的肉身回来寻仇的。”
婧舒笑了,说:“胡闹。谁的肉身跟你原来一模一样?”
陵岚说:“你怎么知道我原来长什么样?”
婧舒还是笑着说:“骗子!”
等了一会儿,婧舒见陵岚还没有睡意,补充道:“还不睡吗?不想睡就跟我讲今天白天发生的事。”
陵岚把事情的经过大概讲了一遍,省略了很多细节,就是不想让婧舒想象出自己当时的样子。“......我就问她选哪个?她自己选的米汤。”
“哈哈,她自己想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陵岚笑着叹气,说:“拜托~要是选前一个不也是死吗?”
“呐,不一定呢。全身过敏说不定能抢救回来,两包散七粉必死无疑了~”婧舒说。
“可我没告诉她散七粉的作用。”
婧舒调皮地说道:“是她自己不识货!”
永和宫。
“呀,娘娘,您怎么蓬头垢面的?”山茶迎上来说。
汪施鬟根本不解释,直径往里走。“姐姐的牌位在哪?”
山茶小声说:“宫中不许私自祭祀,所以奴婢自作主张撤走了...”
汪施鬟看着她,鬼魅般犀利的目光,吓得山茶满背鸡皮疙瘩。汪施鬟恨不得抽了她的筋,剥了她的皮!
“你也知道是在‘自作主张’啊...”
“娘娘...您这样祭拜了好几年了,奴婢想着纸包不住火,万一谁来发现了,岂不落人把柄。”山茶委屈地跪在地上说。
汪施鬟听不进任何劝阻,叫人将山茶拖出去打了十五大板。终究还是舍不得,山茶受了重伤,但死不了,卧床休养也好给彼此一点空间。
过了一阵子,山茶好了个七七八八,成天嚷嚷着要上永和宫伺候,汪施鬟已消了气,这就吩咐她回来了。
“不是说的全好了吗?”
“奴...奴婢没问题。”山茶别扭地站着说。
汪施鬟想着,自己就这么一个亲信人,总归不能太亏待了,于是说:“是本宫太冲动,委屈你了,别往心里去。”
山茶答道:“是。”
汪施鬟念她身上的伤尚未痊愈,特意准许她坐下说话。还铺了软和的垫子。
“说到底是我小家子气,其实茉莉过来没什么不好,至少证明姐姐心里有我这个人,才想派人来看着我,你说对不对?”
山茶不敢违逆,只好说:“对。”
“害死姐姐的人根本不是别人,就是我...山茶,你以为我很想获得皇上的宠爱吗?”
山茶点头。
“错,我只不过想以此来追平和姐姐的差距...呵呵,很可笑对吧?若是本宫出身世家,哪里会有这样的烦恼...”
山茶无法体会,这不奇怪,汪施鬟的苦楚,几人能懂?汪施鬟闷了一会儿,又对她说:“你瞧她们两个,可恶极了!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狐朋狗党!”
说着顺手把茶杯摔了,山茶浑身一抖。随后山茶用微弱的声音问:“谁啊...”
“还能有谁!”汪施鬟牵着山茶跑出来,用手一指,山茶顺着瞧过去,是钟粹宫。
“娘娘,她们羞辱你了。”
“没有!”汪施鬟大步走回去,山茶拖着尚不灵敏的身子在后头追。山茶还想追问什么,但见汪施鬟的脸色,张口说不出话来了。
这几年来,汪施鬟做梦都想见到苏尽瑢,遗憾的是老天连这样小小的心愿都不肯为她实现。山茶每晚都为她铺好被子,可那床和被褥像一个冰洞,汪施鬟一入夜就须得把自己埋进去。这天丝毫不例外,她早习惯如此,时间长了就成了冰人,那冰洞就是她的巢穴。汪施鬟的手脚凉得不似活人,却从不向任何人提出烧炭之类的需求。闭上眼,童年的记忆涌上心头,那朵硕大的白菊,姐姐很喜欢,从来没嫌弃过,不是吗...那时相处的一点一滴,都在不知不觉中被修改成为流芳岁月,不含杂质的碧空万里。汪施鬟看见,白云软软地悬在天上,脚下是湿润的草地,身边是戴着白菊的姐姐,正在甜蜜的笑。汪施鬟听不见她说话,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跟着她走啊走,走到草原的尽头。晴空一道霹雳,顿时乌云蔽日。汪施鬟见天色有变,抓住苏尽瑢的手,想叫她回家,苏尽瑢仍是不变的微笑,甩开了她。苏尽瑢无事人一般越走越远,汪施鬟渐渐跟不上她的步伐,眼睁睁望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
汪施鬟心中大喊:“姐姐!姐姐,等等我!”
汪施鬟没命地向前冲,可还是寻不到她,前方再没有草原,只有漫天黄沙飞舞。忽而一阵风来,吹开一条路,汪施鬟正欲踏上,却听苏尽瑢的意念从远方传来:“别过来!”
汪施鬟果然乖乖不动,心中问她:“为什么?”
“因为我命不久矣,可你不一样!记得,好好活着,我会一直在这儿等你,咱们要一起投胎,来世还做姐妹!”
汪施鬟心下一惊,原来这儿是黄泉之路!风稍稍作止,汪施鬟才看见苏尽瑢坐在一片火红的彼岸花中,她头上的白菊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