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伊始

乾隆十五年六月,天津卫陆府。

一活泼俏皮的女子正对着铜镜左右摇晃,摆弄着那身母亲为她定制的新衣裳。

“还是娘亲懂我,这衣裳又好看又合身!上面绣的花是铃兰吧?我最喜欢的。”陆陵岚转过身,一双清澈的大眼望向端坐在黑漆嵌螺钿圈椅上的陆夫人。陆夫人轻轻一笑,起身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向陵岚:“岚儿喜欢就好,母亲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一旁的赵姨娘满脸笑意的附和着:“咱们小姐要是穿这一身去殿试,指定能艳压群芳,叫那些庸脂俗粉们都大开眼界呢。”陆夫人并未正眼瞧她,只是笑着说:“我的女儿自然云容月貌,岂是寻常女子可比。”赵姨娘见此情形,尴尬的收起笑容。这时陆陵岚却笑靥粲然的回上一句:“母亲姨娘都谬赞了,我不过仗着自己年轻罢了。到时候殿试美人如云,女儿怕是要辜负你们的期望了。”此时赵姨娘才稍稍缓过来,冲着陆陵岚感激一笑。陆夫人仍旧不理不睬,拉着陵岚的手,一齐坐下。“岚儿,来尝尝母亲新做的糕点。”陆陵岚只好一边随着夫人坐下,一边伸手去拉赵姨娘,示意她来。赵姨娘顺势坐下。一个小丫头,唤作清莲的,立即端上来一盘蛋黄酥。随即又窜到陵岚的背后。“小姐小姐,听说这次选秀,直隶总督苏大人的侄女也在列呢。”陆陵岚拿起一块蛋黄酥品尝,漫不经心的答到:“嗯...”清莲又道:“小姐,你不担心么,她肯定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呢。”陵岚又拿起一块蛋黄酥,转身塞进了清莲嘴里。“这么好吃的蛋黄酥,我就不信还堵不上你的嘴。”赵姨娘打趣说:“让你这丫头嘴坏。”清莲故作委屈的样子道:“我这是高瞻远瞩!替小姐留意呢。”赵姨娘还是带着柔和的微笑:“哟,你这丫头还学会讲成语了。”“我这还不是跟夫人学的。”陆夫人嘴角一翘:“我什么时候,教过你‘高瞻远瞩’这个词?”陆夫人说话向来自带三分威严,明知不是责备,清莲还是浑身一颤。“夫人自然没有教过婢子,是婢子常听夫人讲话,觉得甚有道理,便照葫芦画瓢罢了。”清莲低低地垂着脑袋。陆夫人自知破坏了气氛,担心女儿不乐又怕下人说三道四,只好挤出一副慈祥的笑来:“哎呀,你这丫头怎么倒还自责起来了。何必低着头呢,你刚才说...苏大人的侄女?”清莲才敢缓缓抬起头。“是的,听说是叫...苏尽瑢?苏家很重视这次选秀呢,看他们的样子,好像势在必得。”听到这里,陆夫人微微咪了咪眼,好像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苏府。

汪施鬟站在门外,只听房内女子簌簌的哭声。“你是我苏家的女儿,我苏家家大业大,你要是有点志气就该入宫去,延续发扬家族的荣光!而不是跟一个寒门书生天天鬼混在一起!”汪施鬟叹了口气,她猜到一定是苏夫人又在教训尽瑢。她轻轻敲了敲房门,没有人来。“尽瑢,是我...”房内的女子好像听见了,停止了哭泣,快步走到门前迎了她进来。“参见夫人,参见姐姐。”汪施鬟一进门便极有礼貌地向二人问好。苏夫人见自家养女进来了,缓了缓口气,一边坐下一边招呼下人给汪施鬟抬凳子。下人们很快地就抬来了一红木圆凳还盖着绸缎,绣的是“鹊上梅梢”。汪施鬟规范的端坐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一派大家闺秀的模样,全不似养女,倒像是苏家的亲女儿。“母亲今日又动气了,是因为姐姐的事么?”苏夫人看着尽瑢哭丧着的脸,无奈的摇了摇头。转向汪施鬟道:“好孩子,快替我劝劝她吧。你说,我怎么就养出来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女儿啊!我就不知道那个臭小子哪里好?就他?能给得了我女儿荣华富贵、一世无忧么?”“母亲!这不是什么荣华富贵的问题!是我心悦他,他亦爱慕我,我们是两情相悦!母亲,您何苦拆散一对有缘人呢?我入宫只会面临无休无止的争斗,可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只想和他长相厮守,哪怕日子清苦一点,我也是甘愿的。”尽瑢哭嚎着。她口中的那个“他”,就是陈庄——天津卫颇有名的寒门士子,自小苦读医书的。“夫人,不如这样,只要姐姐肯入宫尽心侍奉皇帝,就把陈公子一并送去宫中辅佐姐姐。陈公子精通医术,也可成为我们的一大助力啊!”苏夫人转念一想,这倒着实是个好主意,那陈庄博学多才,借此收入麾下好好利用也不错。殊不知尽瑢心中也在打着如意小算盘呢。心想眼下选秀是逃不过了,她也是灵机一动,不如假装答应母亲,带上陈庄一起出了天津卫到时谁还能困住她?“你妹妹说得不错,陈庄确实有些学问,只要你愿意入宫好好替家族争光,让他随你入宫也未尝不可。”“只要能和陈公子在一起,我做什么都愿意!谢母亲成全!”尽瑢随即跪下。“行了行了,跪什么跪。快把眼泪擦干,明日就要启程了,还不去收拾东西。”

这一夜,陆府和苏府的三位少女皆睡得不安稳。陆陵岚既兴奋又激动,她的手伸出来放在外面抓着,黑色的眸子睁的大大的,望着屋顶。她想象着紫禁城富丽堂皇的样子,想象着那高高在上的乾隆皇帝的样子,想象着那钮祜禄皇太后,是个慈祥的老太太还是凶狠刻薄的坏老婆子?作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她还从未出过远门。不过一想到此去可能再难回家,再难看到父母的模样,还有和蔼可亲的赵姨娘。想到这里,她又难过了起来,她取下自己的手镯,对着窗前的月光又仔细瞧了瞧。这个金手镯,是出生时父亲为她打造的,上刻有飞禽走兽、山川河流、贝阙珠宫,全是细小而精致的镂空花纹。父亲说:戴着它,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回到思念的故土。另一边的苏府,汪施鬟暗自庆幸自己的计划成功了,遂了姐姐的心愿又能不叫母亲伤心。明日就是选秀的最后一场,殿试了。须得子时就出发,历经三个时辰才能到达京城。殿试将于巳时开始。所以汪施鬟这天睡得格外的早,可也没能早早睡着。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母,流浪街头,是偷跑出来玩的大小姐苏尽瑢对她一见如故,求着老爷和夫人收下她。她这才成了苏家的养女,说来她真是三生有幸,苏家是什么门第?那可不是一般人能高攀得起的。她寄人篱下,使她很小便懂得了许多道理。她安分守己,从不添麻烦。无论是烹饪、刺绣,还是写字,她都认真学习。苏家让她学,她便学,不让学,她便不学。回想自己的前半段人生,都掌控在了苏家的手里,她没有任何说“自由”二字的权利。可如今她就要参加殿试了,也许到了紫禁城,她的命运会就此改变...而苏尽瑢呢?那个恃宠而骄的苏府大小姐,她还在计划着如何在路上逃跑,以及幻想和陈公子远走高飞后的美好二人世界...她和汪施鬟截然不同,她什么也不懂,她不会想到在外流浪会有多苦多累。她不愁吃,不愁穿,她整天只是谈情说爱。她的前途自然苏家会替她安排好,也许进了宫,不出五年她必不费吹灰之力当上贵妃...现实就是这样,人生下来就是不同的。

三位少女皆在不眠中度过了出发前的最后一晚,然后在天不亮的清晨就坐上了马车。苏府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光是陪嫁丫鬟都有好几车。还有陪嫁的首饰品、衣服、脂粉...不过那些都是苏尽瑢的,作为养女的汪施鬟,自然只有两名丫鬟和一箱杂物。丫鬟是今早老爷随意从府中的下等丫鬟里挑的,箱子里也不过是些换洗的衣服和简单的发钗。汪施鬟在马车上沉沉地睡去,无心去看外面热闹的送行。这眼睛一合一睁间,天就亮起来了。外面传来行人喧喧嚷嚷的声音,陆陵岚掀开帘子,应当是到京城了。与陵岚同行的自然还有清莲,她们一同下了马车,简单将行李安顿到驿站就到街边小店觅食去了。李大娘也随陵岚来了,素日里陵岚最讨厌的人。临走了母亲却硬让李大娘跟来,明明之前说得好好的只带清莲一人。陵岚讨厌她总是一副刻薄的样子,平日在府里惩罚下人的手段也异常凶狠,不过既然来了也没办法了。至于苏尽瑢那边,苏夫人早留了一手,所以大小姐的美梦不出所料的落空了。就这样,所有人都按计划来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