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错付

薰育人饮食与邠人不同,少谷物多肉乳。一年四季都有储备的干肉,但有节庆便杀羊宰畜烹煮野味。没过多久,昨日羊圈中砸伤的那几头羊便宰剥干净,分割成两大份儿或烤或煮。

众人欢腾着忙碌,姬芝没有参与,躲在单于咸的帐中低头绞着发辫。

等宴席准备得差不多了,阿琮进帐来叫她。姬芝勉强笑了笑,随口问为什么一样的做法要分成两份去处理?

阿琮笑答:“壮者食肥膏,老弱食瘦骨,这是我们族中规矩。倒是不如你们邠邑的规矩大,像那样的人,怕是你父亲根本就不会和他们一起吃饭吧?”

她指了指缩在帐外正拿水擦脸的弃和小五。姬芝瞥了他俩一眼,点点头。

不多时,肉酪已备好,肉香、奶腥溢满营地,众人都凑在单于咸大帐前准备饮宴。左谷囊叫人搬出了他私藏的酒,右古都也不甘示弱,抬出了自己抢来的十坛醴,想在阿琮面前表现一下。

哪知阿琮压根不理他,只拉着姬芝在一边低语。他再三献宝都没用,恨的一跺脚,大声吼道:“左谷囊!来来来,咱们来比比酒!”

单于咸拉着牤来到人群中,众人乱哄哄一起端着陶盅、陶斗起身等着。单于咸举起一爵酒,先敬天再敬地,最后敬完先祖便一口喝干,众人轰然叫一声好,宴席这才算开始。

那边闹得沸反盈天,一眨眼间,牤身边已经围上了不少前来敬酒的薰育汉子。这些人都是昨天见过他身手的,颇有惺惺相惜的意思。

牤也豪迈,谁来都喝,就这一会儿功夫脸颊就已经红了一层。他边喝边回头看姬芝,生怕又弄丢了她。那呆样逗得阿琮咯咯直乐,可姬芝却怎么也不肯去与牤同坐,支支吾吾的拉着阿琮呆在弃和小五旁边。

“怎么了?你还不过去,看看一会儿你那情郎哥非得被灌趴下不可。”阿琮胳膊肘一扛她。姬芝别过脸不看众人,只紧紧拉住阿琮表情似是痛苦不堪,就快要滴下泪来。

见她这样,阿琮敛了笑低声问:“小芝你是怎么了?情郎来寻,还有什么不高兴吗?”

姬芝眼圈更红,两大团泪直在眼眶边打转。她低声嘟囔了两句什么。坐在一边啃骨头的弃听到了,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你说什么?你不想和他走?”阿琮一点都不惊讶。

她猜得果然不错,昨天姬芝跟她讲两人事情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位邠侯贵女的语气就没有那么炙热。

她不动声色,口中还是劝道:“小芝你是不是担心你父亲不答应?放心,一会儿饮宴完毕,我爹爹要带着其他俘虏去和你父亲交换,到时便转告他不用担心,你已和牤远走高飞,不就好了?”

姬芝急得连连摇头,眼泪刷一下滚落下来:“别,别告诉父亲……你不知道,我家中还有个姐姐……”

“你姐姐?这和她有什么关系??”阿琮很奇怪。

弃突然想拉着小五走远点。

很简单的一个“不字”,在牤嘴里就只是一个字,到了姬芝这里却要在肚子里转上十七个弯,再用十八句话才能婉转说出来。这种凡事不明确拒绝确实给她平添不少温婉韵味,可也在紧要关头让人想抓狂。

比如现在,被迫旁听的弃都快尴尬死了,姬芝还没有跟阿琮说清楚缘由。

她的解释很乱,一会儿说自己姐姐和牤有婚约,一会儿说自己母亲不是原配,一会儿又说爹爹对自己从来都不甚重视。阿琮越听越迷糊,不明白这些人和她嫁给牤有什么关系。

“你不明白……我们周族的规矩很大,庶出的子女再优秀都比不上嫡出。我母亲一直要强,就是希望我能争气,嫁得一门好亲事,也给父亲添个助力。”

姬芝嗓音愈发软下去,凄凉中不忘带着娇嗔:“牤是个好人,可是他连个族人都没有。我要是嫁给牤,就不能给我那嫡出哥哥添一门好舅甥。更何况按照牤族中规矩,他原本应该娶我姐姐的,若娶了我,那姐姐怎么办?还有我母亲,我要是跟牤走了,她一个人在邠邑里可怎么度日。”

这一番东绕西绕总算让阿琮“明白”了大概。弃抬头看天,只当没听见,可手里的肉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所以,所以我不能跟他走!”姬芝握住阿琮的手:“琮姐姐,你帮帮我吧!我要跟你们去见我父亲。父亲会赎我回去的,你不要让我跟他走好嘛?”

小五也听呆了。他到底是个孩子,觉得这姐姐怎么说瞎话啊?一挺胸脯正要说话,弃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了块肉骨头,小声说:“别管。”小五睁大眼睛,瞪一眼弃又瞪一眼姬芝。

俩女人压根没注意这俩脏兮兮的奴隶。

阿琮揽住姬芝的肩膀,语气里满是安抚:“不哭不哭……”她盯着前面,牤这会儿已经喝得兴起,跟着一个汉子学起了薰育战舞。他满脸的心满意足,全不知这边发生的事。

“放心。”阿琮轻声道。

熏育人不善耕种当然也就不善酿酒,但是部落中人人都好酒。每次抢伐其他部落,族人最喜欢的战利品之一就是酒。

不过酒也分好坏高低。最好的鬯是用郁金草合黑黍酿成,极为罕见,只在大族的大型祭祀中才能寻得。其余日常所饮不过是粗酿的醪和极淡的醴,成壶喝下去也只不过有些微醺。

可这次右古都为了和左谷囊斗气,拿出了度数略高的十罍酎,这酒经过多次复酿,颇有些后劲。牤不常喝这种酎,一时大意,稀里糊涂就醉了过去。

人一开始要酒喝就已经是快醉了。牤隐约记得自己正吆喝着拿酒来,然后忽悠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牤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他,想回应可身上懒洋洋得并不想动,便哼了一声不再搭理。

可那人声音越来越大,还开始使劲摇晃他。牤正梦见和姬芝一起纵马奔驰,他得技术极好,引着马腾空跳跃,惹得旁边无数喝彩之声。就连刚才和他斗酒的那个薰育左谷囊也连连叫好。

正得意间,忽觉身子颠簸得在马上坐不住,他努力想抓紧缰绳,可那马不知怎得越颠越凶。最后竟要跌下马来。紧要关头,姬芝忽然回身在他脸上掴了一掌,牤连惊带痛,一下子醒了过来。

“牤哥!你可醒了!!快起来!芝姐姐走了!!!”

原来是小五怎么也叫不醒他,情急之下给了他一耳光。牤乍一醒来正头晕脑涨,猛听见这话真五雷轰顶一般。他揪住小五吼道:“什……什么?小芝怎么了?”

小五吃痛,哎哎直叫。一直沉默的弃连忙过来解围:“松手松手,你赶紧起来去追。人已经走了好久了。”牤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帐篷里,身边只有弃和小五两人。刚才饮宴那些薰育人一个也看不见了。

“该死的薰育人!!单于咸单于咸呢!!他明明答应要把小芝还给我的!!”牤怒吼道,脑袋依旧晕得转圈。

他挣扎着起身,小五连忙上前扶着这醉汉。牤连声大叫着要去找单于咸拼命,弃拽住他:“消停会消停会。刚才单于咸叫了你几回你都没醒。出发前那个大板牙专程又进来叫你,一群人围着叫了半天你都不睁眼。眼看要错过时间了,人家这才走的。”

“错过什么?他们去哪儿了?!”

“交换俘虏啊。邠侯和单于咸约好了今天日中时分在邠城南门外彩物换俘。”

“可是,可是小芝是要跟我走的啊,她去干什么?”牤还是有点晕。

弃叹口气,这兄弟马上步下能耐好,就是脑子太浅。一个女人不愿意跟你走,还何必再问原因呢。他不说话了,这事只能靠自己整明白。

牤原地转了半圈,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小芝一定是怕她父亲担心,回去和邠侯打个招呼。我我我……得去陪着她。我得让邠侯放心。”他一壁说,一壁拔腿狂奔出去找马骑。

这蠢蛋!弃很想翻白眼,忽想起来这是某人的习惯,便生生憋住了。小五拽拽他:“弃大哥,他好像没明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跟着呗。不然这醉汉还要生事。”弃长叹一声跟了出去。

邠邑南城门外。

正午的阳光热辣辣地洒下来,空气里满是盛夏的慵懒味道。一只蝉趴在槐树上,他昨夜刚脱了壳,嫩绿色躯壳已经变成了深褐色,似是被夏风染了一层铜色般。气温宜人,它震了震透明的小翅膀,开始欢快地放声歌唱。

蝉鸣四起,树下的人们却被聒噪得腻烦起来。此时的祭祀场外已经打扫干净,昨天留下的血污尸体全都不见了。邠人和薰育人双方对面站开,正按照议定的价格一个个交换俘虏彩物。东边那处缓坡上头黑压压排开20辆战车,舌带着数百殷兵静静待在那里。

跟来压阵的右古都非常不高兴,不停地往舌那边瞟,一边嘟囔着:“这什么意思?交换俘虏是我们之间的事,殷人来干嘛?”

左谷囊呲着大板牙道:“专心换你的俘虏,管他们作甚?横竖他们不会打咱们就行。”

右古都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左谷囊说:“他们不会动手的,没有利害的仗殷人才不会打。相必是邠邑的人都打没了,这才求他们来威慑的。”

这话也不完全对,舌之所以带着殷兵来压阵,主要还是因为一个贵客。

一列黑压压战车当中,一辆海贝美铜装饰的华丽乘车格外显眼。车上端坐的正是王宫大寝官,寝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