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器族

怎么?这公鸭嗓子认得自己?

完,本以为蒙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哪知道还能碰见熟人!

弃拼命回忆大鼎浇铸那天的事,可是和以前一样,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那鸭嗓子左射亚跟蒙侯叽咕了几句,手叉在腰上高声叫道:“绑了!”

几个杵兵拿着绳子扑上来。弃狠命挣扎,奈何双拳难敌乱棍,整个人被无数双手牢牢揞住,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左射亚远远看着,面上挂着一抹诡秘的笑。

忽听得咴咴儿一声,一匹栗色大马嘶鸣着奔踏过来又踢又踏。两个杵兵被那后蹄蹬到,一时骨断脑裂惨叫声四起。左射亚大叫放箭射马,然而那马有如神使,左突右冲折返奔踏,不等射兵搭弓就已经突到了弃的身边。

压住弃的商兵眼看着偌大的马蹄冲自己踏来,忙得各自躲避。弃趁机扒拉开肩上身上的绳索,一抬头,只见自家那匹栗色马儿正前踏后蹄咴咴直叫。再一瞅,那马肚子侧面牢牢抓着一瘦小的身影,是小五。

“弃大哥!快!”

羌人放牧为生,小孩子五岁就能骑马。小五四肢扒紧马腹,拼命向弃招呼。

弃快跑两步向上一跳,抱住马脖子,腾空半圈翻上了马背。坐稳之后右手持缰,左手把小五捞上马背,然后猛一拽缰绳,大马在蒙侯战车不远处人立而起,高高仰起前蹄。

后排战车上发出阵阵惊呼:“蒙师小心!”

头车上的蒙侯只一挥手,朝着马背上瞪过去。弃正朝他看过来,二人目光一碰,蒙侯咧开嘴巴露出一口黄牙:“好羌奴!”

弃懒得废话,拨转马头反向而去。只要转过土坡,在工棚后面就有一条隐秘的山路,这匹马被父亲训过认得那条路。商军不熟悉地形,那条路崎岖狭窄也容不下战车,只要跑到那里就得救了。

蒙候哪能容他逃走?立即驱动战车追了上去,车阵紧跟其后,奈何地势不对,下坡时几辆战车撞在一起,人仰车翻。后队战车无法通过,只好纷纷停住。眼见得一马两人绕过工坊,只有蒙侯和寥寥几辆战车勉强跟上。

越过工坊,前面又是一处高坡。只见前面的大路缓缓下坡,形成一条曲折的弧线,盘绕在绵延的原野上。蒙侯见那路的尽头是一座苍翠高山,不是平原,战车必然无法前进。他抄起长弓对准前路上那一马二人放箭。

然而路面颠簸不平,几箭过去都落了空。蒙侯不由怒火更胜,哇呀呀大叫:“那羌奴!本侯乃商王驾下右军师长蒙侯是也!立刻给本侯站住!!!”

弃只顾策马狂奔,对这追问竟是理也不理。

蒙侯接连两箭都因车厢剧颤失了准头,恼得一挥长弓,正抽在御者脸上。那御者吃痛,鼻涕眼泪一起下,手不自觉地松开了缰绳。蒙侯抢过缰绳连喝带赶,两匹驭马就觉颈下皮轭忽一松又猛一紧,一起发力狂奔,马头不多时便赶上了与栗色马的马尾。

小五大叫起来。蒙侯一手持缰,一手取下插在车上的长戈横砍过去。眼见路面即将收窄,弃便将缰绳塞在小五手里,自己欲回身与蒙侯拖延一会儿。哪知刚一回头,便见一黑影劈头啄来,忙向后一趴将将躲过。

一击落空,蒙侯的上唇撩得更高,暗红色的牙龈都露了出来。这羌奴竟不肯乖乖受死!

他怒不可遏,使足了力气回手又是一戈。弃刚刚直起身来,不防蒙侯如此迅速的一击,只顾得上让过戈尖,却被戈柄扫中左边脑袋。当下眼前一花,身子便要向下栽去。

蒙侯哈哈大笑,正要挥戈再击,路却到了尽头。栗色马熟知地形,左右折返一个小蹿便进了林中。反而蒙侯的两匹战马收蹄不住,乱纷纷折头拐弯,一冲一拽拖着战车在窄路上划了个大大的弧度,车轮咯嘣嘣碾过草地石子,最后横挡在后车前头。蒙侯一个没抓稳,嗷唠一声载下了战车。

紧跟其后的战车上的是鸭嗓左射亚,一见弃已经脱身,他忙喝令众兵士停下先顾师长。

“蒙师,蒙师,还好吗?”左射亚倒是殷勤,就是那声音实在瘆人。

蒙侯一落地便就势翻滚开去,摔得并不很重。此刻已经自个站了起来,一见手下居然没人追上去,气得暴跳如雷,一叠声要人继续去追。

这可不行。那人不能落在蒙侯这傻子手里。

左射亚作出一脸为难状,支吾道:“这山绵延不绝林木茂盛横生,内里不知有多少猛兽烈禽。蒙师是奉了王令震慑羌方的,若为个逃羌損兵折卒,实在不合算呐。”

这话被旅长们听了进去:各旅的兵那都是自己的族人,奉命勤王事不敢推脱,可为了区区一个逃羌折损自族兵士谁也不乐意啊。于是几个近支旅长互相飞了眼风,纷纷上前劝解。一群人安抚好久才劝住了蒙侯,左射亚赶紧下令大军按旗整队,准备回转。

一时间钲铙之声四起,兵士各归各旅。

正要返回,忽有一小行长跑了过来:“报蒙师!属下在那小作坊里发现了这个!!”说着,便呈上一个小物件。

“什么破土块,扔了吧!”左射亚瞅了一眼,好似不在意抬脚一踢。

小行长忙争辩道:“不是土块!上面有花纹!”

“闭嘴!”左射亚瞪着这个多事的笨蛋。

那陶片滚落在一边,蒙侯远远瞅着那淡红色碎块有些怪异,便叫人捡过来细看。一看之下,那碎块上凸起的纹样虽然残破,却赫然认得出是一个怒目撩眉的空鼻怪兽纹残边。

“这是大邑商的神兽纹!”蒙侯大吃一惊。他得到过昭王赏赐的铜器,自然认得出这上面的纹饰。

“那这……莫非是个叫什么……模范?”模范法可是只有器族人才会的铸法,然而器族全族都被圈在大邑商不得外出。而这里可是北羌,远在四土之外,这里怎么会出现铜器模范?

蒙侯探询地看着左射亚。此人初入大邑商时,曾做过司工手下的小铸臣,他肯定认得。

果然,左射亚磨蹭半天,才慢悠悠地说:“当初献祭后母戊鼎时,曾传说有器族人趁乱出逃……”

后母戊鼎!蒙侯记得那件事。

9年前,洹河北岸忽起大火,王宫被焚毁成平地,昭王的正妻妇妌死于火种。由于她死于戊日,按照商人规矩,死名为后母戊。意即正妻、大王之母。

说她是大王之母也没有错,因为她的儿子是有商以来的第二个小王——子弓。

商王室的王权继承一向以兄终弟及为主,昭王立自己的长子为小王,这本身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事。甚至有人传说,洹北王宫那场大火就是因为昭王立自己的儿子为继承人,惹怒了其他王室宗亲才出的祸事。

但这也只是猜测,没人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倒是小王子弓性情大变,坚持要为母亲铸造一尊绝无仅有的铜鼎。

铜锡本是立国之本,小王却命令器族的戈长老不惜代价铸造大鼎。最终,后母戊大鼎耗尽了当时殷邑的所有存铜,可最终铸成的鼎却有严重的纰漏,不得不进行二次补铸才勉强得用。

这下终于触怒了昭王。他不能杀掉自己的继承人,便迁怒器族,将戈长老父子连同器族半数妇孺斩杀殉鼎,尸首殉入后母戊陵寝之中。小王则被放逐离开殷地,2年之后,小王在亳邑附近被山狼袭咬,掉落山崖而死。

这整件事,蒙侯都没什么兴趣,他只对器族有兴趣。

器族的前身是昆吾族,天下唯一会铸术的族裔。自大乙灭夏之后便一直将其安置在王宫附近严加圈养,几百年来代代如此,极少有杀殉先例。当时的杀殉令一出,内外服不少大族邦邑都蜂拥而至,想趁乱救走一两个器族人回去给自家族邑铸器。

蒙侯当时也想去捞几个器族人出来。奈何负责看管殉人的寝渔与他平时就不对付,居然对他的暗示装聋作哑,搞得蒙侯只能悻悻而归。如今忽然在这西土出现个会铸器的,难道说当时有人成功捞出器族人来了?

似乎是为怕他不信,左射亚又补上一句:“那殉杀一共持续了7天。昭王只第一日到场,后来由大宰与寝渔负责。所以……”

所以刚才那羌人真是个逃逸在外的器族人?

蒙侯双目圆睁,那可不能给他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