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弃就认得子央。
商族子姓,子央也是王族多子中的一员。只不过他不是昭王的儿子,而是昭王的远亲表弟。
若按辈分,弃得称呼子央为叔父。但他俩年岁相差不多,子央为人又极低调和善,二人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集里,子央甚至几回都失口称弃为兄长。
也无怪弃记得他。父亲登位至今就出过一次车祸还是拜子央所赐,叫人想不记得都难。
那时子央大概十四五岁,体格尚未成型,生得手长脚长行动笨拙。有一年春上甲午日,昭王想检验多子们的弓马射驭,便从太学中唤出他们来,一起驱车外出田猎。
殷地四鄙多平原丛林,最适合演练战车。少年多子们两人一车,在林中追逐射猎。昭王驱车前后巡视,视察各自水平。
也是巧了,众人在林中聒噪半晌,居然赶出一头犀牛来。昭王大喜,率众多子一起包夹围攻,势要拿下此巨兽。
原本一切都好,偏偏子央驭术不佳。虽然有个小臣载为他做副手,可驾不住那两匹马互不合套,一个拽不住,子央的车径直朝昭王撞来。
昭王的御者紧急躲避,已经是来不及了。轰隆一声,昭王和子央各自摔下车来。
当日,随行巫师回来之后还认真地在龟甲上记录下来存了档:“甲午,王往逐兕,小臣载车马,俄碾王车,子央亦坠。”
多年不见,不知子央还是不是当初那个略显笨拙的羞涩少年。
等到看到子央,弃立刻就发觉自己天真了。眼前这大汉哪里有半分青涩气!要不是旨的介绍,弃还以为这胡髯遮面的高大汉子是哪个羌奴罪汉。
子央也没认出弃来。
他着一贴身圆领深衣,正在拿草泥灰擦拭铜戈铜矛,直弄得一地狼藉。听得旨说有人求见,子央也懒得抬头。自顾自擦着矛戈,只抽空撩起眼皮甩了弃一眼。
“有事快说,没事就滚。”
旨正要替弃回话,却被他摆手拦住了。
弃慢悠悠地踱到子央面前,背诵道:“甲午那日,王坠,子央亦坠。”
子央猛地跳将起来,抄着铜戈卡在弃的脖子上,咬牙道:“你是谁?从哪听得这句的?”
二人四目相对,弃伸一根指头挡开铜戈,笑道:“那日我就在一边,何必听说。这句文字还是我偷看了存档龟甲告诉你的。”
铜戈挪开了,子央两眼缓缓放出光来,末了把戈一甩,一把抱住弃:“子弓?!你还活着?!咋长成这样了?!跟个羌奴似的!”
弃推开他,骂道:“还是爱说嘴!也不看你脸上那草灰有多厚!”
俩人谈笑风声,旨识趣地退出去首在门口。没想到这人果然是小王,这下好了,昭王有救了。旨看着远处的露台大殿,面露欣喜。
故人重逢,弃却顾不得叙旧,三言两语讲了自己刚从鬼方归来,下危形势险峻,必须马上见到昭王。
只是子央一听说昭王可能被软禁,立刻恼怒起来:“王兄……小王你不要听旨那小子胡说。昭王没事,只是需要静养……”
“我父亲什么时候因为病痛废政不问,连自己的师长都不见了?”
“见呐,怎么不见……每日都有妇井大人代为传话……”
弃神色冷峻下来:“一个未给大邑商出过半分力气的新妇,可信么?”
子央反驳不出,面色忽白忽红,最后一跺脚,道:“算了,你还是当面去问昭王吧。”
去可是去,但今天觐见的时机已经过了。弃等不到明天,立刻就要进宫去。二人商议良久,最后才拟定了策略。
少顷,子央出来叫旨去通知井方伯。说是下危派来使者,有要紧事与妇井相询。
井方伯正在疑惑怎得突然不见了下危来的使者,原来却是是去了王师营中。而且这使者稀奇,来井方不为昭王,居然是为自己女儿。井方伯满心疑云,便问缘故。
旨按照子央的交代有样学样,只说妇好大人身体欠佳,怕自己支撑不住,便想与妇井交好,有几件要紧事得嘱咐给她。
“至于什么要紧事。使者没说,小子猜,左不过是王宫后寝那些事吧。”
井方伯立刻了然。他的姐姐是昭王的元后,在后寝作到大王妇之位。听说如今的大王妇不甚贤能,不如妇好得王恩宠。女儿以后若要进宫,是得先跟妇好搞好关系。
他欣然同意,差人去叫女儿过来。
不料旨出声制止:“王宫后寝,诸妇之间的事,您还是得避嫌。”
见旁听不成,井方伯只得作罢。旨下去回了弃,后者被两排戍卫包夹着往露台大殿去了。
井方伯的宫殿虽然没有殷地华丽,但胜在道路多以石板、石块铺设。这种路面走马、行车均可畅通无阻,倒也另有一番大气意味。
为了不引起井方伯的怀疑,弃只身一人进了宫,连子央都没得允许跟来。两排持戈戍卫夹着弃,穿宫越巷,径自来到露台大殿前。
原来那大殿只有一座大门,门塾护卫皆是殷兵打扮。弃一路走进去,见沿途岗哨林立尽是殷兵,不由疑窦顿生:看这架势,这大殿附近起码有一旅殷兵护卫,不像是软禁的样子啊。
怪道子央从不怀疑昭王被软禁。自家大王被自家手下拱卫着,说他被软禁,那不是怀疑子央自己么!
可也不对,为何父亲从不下露台不见众将?
一直走到露台跟前,弃才惊觉这座大殿之高。
三代时,宫室与普通房舍最大的不同,便是其地基的高度。普通房舍平地起建,宫殿则要先夯筑高台,再在高台之上修建宫室。
眼前这座大殿的台基宽广高大,光那台阶便有百十阶。弃向上张望,只能看到殿上影影绰绰走动的人。一个着冠堆髻的女子走上前来,正向下望来。
想必这就是那妇井了。
不行,得上去。
弃迈步拾阶而上,两侧戍卫立刻连声喝止,矛戈一起戳来,将他抵了回去。弃站定了,扬声道:“妇好大人问妇井大人好,有一些话要转与您知道。”
那玉冠女子略一示意,旁边侍女高声道:“使者请讲。”
“妇人之间的私密话语,不好高声呼喊。”
“这殿中并无外人,单说无妨。”
弃冷冷一笑,放开嗓门大声喊道:“我家大人让小子前来提醒,夫人年纪尚轻,难免贪恋色欲。须知昭王身体未愈,还请夫人控制些个,莫在榻上贪欢贪笑、乜斜痴缠……”
周围人嗔目结舌,戍卫侍从们各自低了头发抖,不知是笑还是怕。那妇井又羞又气,连连跺脚。弃却胡诌个没完,恨不得给昭王编出五百个花样来。
“还有啊,大人说,昭王不喜着衣就寝,夫人您……”
“子弓,上来。”
一声低沉嗓音突兀响起,堵住了弃的嘴。他一激灵:这父亲的声音!
戍卫散开,弃一步三阶奔上高台。果然,昭王斜卧在一张软塌上,正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ps:说点题外话,关于子央那部分我承认是有一点私心的。
当初查资料时查到武丁和子央的这场“车祸”,我还笑了半天。但还是得说,不得不服当年的巫祝们。那时文字刚刚成型,可用的不多,巫祝们能用寥寥数字总结这么一件意外,着实不容易。
后世王朝都有史官为帝王作“起居录”,一言一行都记载下来供后世作传。其实商朝时,就有“史”、“册”两种做记录的官职,担任这俩职位的以巫师居多,不知他们是不是后来史官的雏形。
有商一代,武丁之前,巫师用文字只是占卜问卦。到了武丁朝,雄主振兴大邑商,物质极大丰富之后,便开始有巫师用文字记录武丁的日常了。也因为如此,如今甲骨文研究的大部份资料都出自武丁朝。
不过,关于武丁甲骨群的发现是另一个故事了。大家想看的话,我可以在番外里说一说。
又ps:有关子央。
子央其人的事迹最有名的就是三条,还全部出现在一片甲骨上。这里面最后一条就是子央亡故,如今不好推测他到底是不是武丁的儿子,我在这里把他写成武丁的远亲表弟,纯属是剧情需要。还望各位莫怪。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