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拒绝

从夏至商,大一统的完善国家制尚未成形。天下万族千邑浩如繁星,为王者可以绝对操控的也只有自己周围一小部分,其余远的,便得像其他办法。

在商,这便被称为内外服。

以王都中心,周围五百里内的范围是商王的直接控制区域,即内服。在这里,商王的政令可以得到无条件的执行。

商王对于内服的统治方式比较简单,简单来说就是“任人唯亲”。

那时的社会基本单位不是“家”,是族。内服中也有许多族邑需要管理,商王便将自己的信任亲近之人封在内服,比如诸妻、诸子女,以保证身边全是自己人。

当然,像雀侯那样的心腹死忠的封地也会离王都近一些。

这就是为什么在后世的甲骨卜辞当中,商王动不动占卜问询雀侯、妇好各自封邑的收成如何。因为都是内服,都是自己人,是商王自己的东西。

而外服的情况就比较复杂,属于自治和监管并举。

那时道路阻断,交通不便。商王在内服之外获得一处地盘之后,有两种办法管理。

第一种,商王册战败(或主动归降)的大族族长为侯,让他继续统治原部。只要每年上缴物产、服从王命征召便可。

周族所在的邠邑便是此种例子,称为外服国(邑)。

第二种,商王将战败一族迁到其他偏远地区,另派战功卓越或者实力彪悍的师长、官员带着整师兵力过去生息繁衍,称为置甸。即“甸服国(邑)”。

像甘盘和望乘便属此类。

于是整个外服的格局可以用犬牙交错来形容。一个外服国附近通常都安扎着好几个甸服国,整日虎视眈眈地盯着,随时准备扑杀哪个胆敢反叛的外服国。

比如,沚邑便是被盯着的那个倒霉蛋。

沚邑位置重要,历代商王都在它附近设置甸服。昭王目光长远,为防止土方、鬼方从沚邑突破,经年在沚邑附近置甸。

如今,沚邑四周有六个甸服国围着。鬼方易命令弃和白鬼晨在此盘踞,牵制住这六个甸服,最好再打下两个来。

白鬼晨不傻,甸服国的邦国长官可都是行务出身的厉害角色。跟傻白甜土著不一样,难对付得很。

她不想把白鬼部折在这里,所以来了之后也是消极怠工,每天就缩在沚邑里休养人马。

但是弃不同意,每天都撵着她点兵出战。白鬼晨推脱不去,他就去跟鬼方易打小报告。弃的手下只有一个千夫,没有白鬼晨配合无法形成大规模战场。弃的理由无可挑剔。

沚邑到下危路途遥远,一个来回就得几天。幽正好撞见了白鬼晨挨了鬼方易的骂,气不过跑来找弃算账。最后撂下一句话:“白鬼部需要休整,没法打!大不了叫缁骑来割我脑袋!”

她哪里知道,这正是弃的目的。

若是沚邑突开战端,下危那边肯定会分神来救。那时鬼方易就可以趁机强攻下危,弃才不会遂他的意。

游牧族裔惯于趋利避害,有利便一拥而上,遇强则闪避而走,全无荣耀道义可约束。鬼方易的缁骑便是为了惩戒不听话的鬼方权贵而设。

但白鬼晨是个女人。

遇到大势倾轧,男人也许能找到一套逻辑说服自己违心服命。而女人则会以本心去衡量,不管事大事小,一旦认定便是刀枪不入、抵死不改。

弃要的就是这个。

逼得白鬼晨拒绝出战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携家带口一起跑。

“去哪?”幽问:“回下危?”

弃点头,是时候回去了。

沚侯府西院,妇纹一行已经住了进来。弃叫蓝山和屠四看住了大门,其他人一起唤入上房中,细细地讲了一遍他的打算。

夜色已迟,树木、房舍全都模糊了轮廓。渐渐地,天地又合在一处,氤氲成了一片深邃的蓝。

弃说得很细致,中间几次停下来看着巫鸩。可对方并无询问的意思,他只得继续说下去。

众人表情各异。

这个“回归”计划太过张扬,姬亶甚至怀疑他们一出沚邑就会被抓。但看看周围,就连巫鸩和幽都不说话,他也只好按下疑问点头称命。

当下,弃开始分派差事让诸人各自准备,第二天天亮便启程。

听到这儿,妇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巫鸩看她一眼,出声道:“能不能缓一天?妇纹怀着身子颠簸了两天,让她歇歇再出发。”

弃看着妇纹,轻轻摇头:“此事若要行得通,必须越快越好。迟一天,便缺大半声势。”

他走过去握住妇纹的手:“辛苦你再忍耐些许。我叫人准备最舒服的车,你安心坐着,不会有事。”

妇纹温顺点头,巫鸩转身出去了。其他人一看,也告退各自去忙,一时屋里就剩下幽和弃夫妇俩。

“怎么?”弃笑看着他。这孩子面色红润,支支吾吾的,显然是有什么事想说。

“兄长,我不想回内服去了。”

弃点头:“放心,我也不回去。我答应过带你去羌地祭祀戈父,没忘。”

幽咳了一声:“不是,我不和你一路了。我想同石头去邠邑。”

“邠邑?去那儿干嘛?”

弃正疑惑,妇纹一扯他,抿嘴笑得意味深长。弃看看她,又看看脚尖搓地的幽,俩眼越睁越大:“你?石头?”

幽点头,态度坚决。

弃还能说啥?

看着幽蹦跳离去的背影,弃往塌上一靠,唉声叹气起来。

妇纹忍着笑,亲自举了酏盘与他洗了手面。这才揶揄道:“夫君,我怎么觉得,孩儿还没出世,你倒像个嫁女儿的老父亲了。”

“别瞎说,什么嫁女儿……”弃也笑:“倒是有种,辛苦养大的豆苗被猪啃了的感觉。”

俩人笑闹一阵,外面夜色厚重起来。妇纹咳嗽一声正色道:“夫君,我身上不舒服,也不耐烦陪你。你别在这里聒噪了,去去去找小鸩去。”

其实弃正在头疼今夜怎么办,听了妇纹如此说,登时又喜又愧。喜得是妇纹如此通情达理,愧得是自己没有早早跟二人交托干净,反让妇人替自己考虑。

妇纹把弃轰出去,径自关门睡了。弃在院中装模作样转了一圈,最后扛不住屠四的揶揄目光,一跺脚,往巫鸩的东屋走去。

屋门大开,一盏豆黄油灯兀自亮着,里面没人。弃一惊,冲出来要喊,忽看见屠四正抱着膀子咧嘴直乐。

他立刻明白了,一踢屠四:“快说。”

“嘿嘿,刚才我就想告诉你巫鸩不在。你跑那么快。”

弃要再踹,屠四一跳,赶紧求告:“小王小王……族长……右骨都……巫鸩她在外面收拾马车呢。”

车驾自有蓝山和石头负责,她去干嘛?

弃大步出去了,剩下屠四一边打磨刀戈一边摇头嘟囔:“那女人有什么好的,又冷又硬。真是……”

沚邑近年连遭侵袭,邑子颇为破败,双驾马车倒是能寻来,可车盖和车厢均有些松动残破。巫鸩担心妇纹乘坐不利,便和石头一起修理拾掇。力求让妇纹路上舒服一点。

弃过来的时候,马车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石头对弃行了个礼,非常知趣地提着工具进院子里去了。

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弃叫住了他。

“幽的一家对我有大恩,我曾起誓一定要让他平安快活度过此生。你行吗?”

借着照亮的火光,弃清楚地看见石头的脸红了。

少年眼神坚定,直视小王:“周族虽是下邦小邑,却也懂重诺守信。我家中有田,手上有力,自能保他饮食富足,喜乐安康,再不受人束缚。”

“你不介意他以前……”

少年肃拜到底:“幽就是幽,从前种种,并不是他的错。若真有错,也是在大王和您身上!在我眼中,他从前、现在、以后都是一般清澈无暇。”

说罢,石头起身,一径去了。

被小小周人怼乐一番,弃反倒是笑了。他摇着头去拉巫鸩:“这犟小子,倒是有点脾气。”

不料巫鸩一甩手,并不愿和他多说。弃以为她是小意,便笑着再去拽:“小鸩,别闹。”

巫鸩耐烦不得,凤眼一立,一记响亮的耳光抽了过去。

“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