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首战

翌日下午,弃终于到了沚邑。

已是入秋,天气耿直得可爱,一切冷热都以太阳为分界线。人在阳光底下能热晕过去,浑身上下滋滋直冒油,可要是天上来一朵云,或者钻到个树荫底下,那就是另一重世界了,凉爽惬意。

游牧族裔是不在意太阳的,三千多赤鬼骑士声势浩大地进了驻扎地,相熟的族人之间嘻嘻哈哈地打着招呼,驻地里顿时人欢马叫,一片褐色脸孔咧嘴呲牙呼朋唤友,每张脸上都是汗蒙上的反光。

屠四的手搭在眉毛顶上,眯缝着眼骂道:“这些人是什么生的?也不怕晒!”

没人理他。雀巢正瞪着眼辨认地形,弃看着这到处涌动的人直皱眉:怎么这么乱?

相比商军的严明有序,眼前这些人简直就是一群野兽。

纪律根本没有,所有人都由着自己方便选地方拴马安歇。这处驻地在沚邑西南一处凹地。背靠山坡,坡上有林,因了这片林子,大部分赤鬼人干脆连帐篷都不支,寻处树荫一躺就歇了。

这样的好处就是整体机动性强。战事一开,全体闻声即走,集结和撤退都极其迅速,全无后顾之忧。光这一点,商军就无法相比。

蓝天上飘来一朵歪七八扭的云,地上走来一个呲牙咧嘴的人——是个千夫长。弃认得他,完全是因为长相。

这千夫长名儿不错,叫峰,山峰的峰。可那长相一点都不雄伟,俩三角眼向下撇,一张大嘴向上撩,中间夹着个扭扭捏捏的鼻子,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存在一样。头发也不知怎的闹别扭,干脆一根不长。挺大一脑袋晒得黝黑,其他人笑他就算是山也是个没毛的秃峰。

秃峰朝着弃殷勤一礼:“右骨都,鬼牙找您。”

鬼牙就是右谷囊。

这人也是个传奇。弃也是昨天才知道,鬼牙出身卑贱,父母都是普通牧民。他四岁那年,家里多添了个弟弟,牛羊却遇到了了瘟疫死了好多。父亲交不上羊羔,只好送他去上城族长那里做奴隶。就是在那一年,他认识了还是个孩子的鬼方易,从此便一路跟随。

鬼方易为他取名为牙。多少年后,他骇人的武力和彪悍传遍鬼方,立下无数奇功。鬼方易奖给他一个无上的荣誉——在私名前加以族名,鬼牙。

他也真对得起这个名,俨然就是鬼方易的獠牙:冲在最前面,为主子撕碎一切障碍。

鬼牙是有帐篷的,他永远守着许多秘密。弃走进来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五、六个人,几个熟面孔是一路跟来的千夫长和百夫长,还有两个眼生。

众人给弃挪了个地儿,一起席地而坐。鬼牙的视线一直黏在地上那盘沙子上,一只手随意往左一晃:“右骨都。”再往右一摇:“鼓、角,黄鬼部千夫长。”

原来是黄鬼部一直在围困沚邑。弃颔首:“弃。”

鼓、角二人侧目打量他,从上到下看一遍,末了鼻子里喷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弃也不理会,鬼牙一来就召集骨干开会,难道是立刻就要开打么?

果然,鬼牙抬起头看定他,圆眼完全睁开:“右骨都,你忽登高位,九宗众人对你都不熟悉。你若不能立下威信让人敬佩,日后在族中就难行走了。如今正有个机会:探马回报,望乘正在沚邑西边巡防,所带殷兵不过一旅。给你一千人去,去打一仗漂亮的给这些人看看。”

赤鬼部的千夫和百夫没说话,黄鬼部那俩倒是出声附和:“是啊,也让我们开开眼,看看赤鬼右骨都是不是比咱黄鬼人会打仗。”

弃置若罔闻,对鬼牙道:“弃先谢过右谷囊的关照,不过对方只有一旅,咱们何必以两倍弹压?给我三个百夫长,三百人足矣。”

众人瞋目,鼓第一个没忍住,大声叫道:“右骨都你先别逞能,对面可是望乘!那个煞神这半年来折了我们黄鬼部多少人马!你是不知道他的厉害!威风好装,就怕直着出去,躺着回来!”

弃还是不理他,只细细看着那沙盘。

其他人不干了,赤鬼部的千夫百夫们虽然也对弃这办法充满了怀疑,但毕竟不高兴自家右骨都被个黄鬼人奚落,遂一边倒的支持弃。

其中秃峰最积极,他一拍胸脯,自愿请命让弃从自己手下抽调人。弃知道这秃山是个嘴大话多的,有他做见证正好,便一点他:“那就劳烦峰千夫和我一起走这一趟吧。”

这就算敲定了,鬼牙一眼扫过去,帐里安静了。弃点着那沙盘问了他几句之后,便带着秃峰出帐而去。

俩人一出去,其他人都看着鬼牙。角试探道:“鬼牙大人,这右骨都……是不是傻?”

正事说完,鬼牙的圆眼耷拉下一半来。他起身一整腰带,铜刀铜片叮当乱响:“走,一起看看去。”

根据探马的回报,望乘如今正在沚邑西边一处小村邑里呆着,也不知他去那干嘛。那村邑只有十几户人家,守着一大片耕地过活。附近地势平坦,河沟环田流淌,车马通行无碍。

鬼牙带着众人登上稍远处一座土坡观战。这里地势隐蔽,前有水流,只能藏人窥伺,没法屯兵突袭。人们各自站定,间或说上几句话。

若说刚才在帐篷里还有人支持弃的话,现在看了那小邑外面列阵整齐的战车和步兵,甭管是谁,都觉得弃这回要吃大亏。

黄鬼倆千夫等着看好戏,赤鬼千夫们忍不住了,偷偷跟鬼牙请示,要不再派倆百夫去吧?三百对五百,殷人还有战车,咱肯定吃亏啊。

鬼牙的眼缝里寒光一斜,立刻没人再提意见了。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弃出来。鬼牙叫人去问问怎么回事,一会儿回报说:右骨都正在做准备,马上就可以进攻了。

至于准备什么,来人挠着头说不出来。鬼牙的两眉毛愈发纠缠,怒气蹭蹭上升:望乘可是鬼方的心头大患,如今他只有一旅在侧,趁这机会要是不能重创一下,错过战机就太可惜了。

要不是鬼方易有话,让他先试探一下弃的实力,鬼牙早就自己带人杀过去了。弃还要准备,到底有啥可准备的?点齐人数,上马就走,这有什么可准备的?

又等了一会儿,众人开始不耐烦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了己方有了动静。鼓跳着脚指着下面:“快看!”

就见一群未套缰绳的马儿跟着一匹大黄马直奔着殷兵冲去。除了头马背上骑着个瘦子之外,其他马背上均无骑士。马群踏地而来,烟尘滚滚,震天动地。

这么大群马冲过来,殷人阵营立刻鸣鼓示警。

望乘的师团采取的是商军普遍配置,四个步兵组环绕在战车四面,这样一个个小方阵聚合在一起,能最大限度把步兵和车兵结合起来。

但这阵型对抗的是人,持戈的步兵在前,是为拒敌人。如今来的是马,步兵们傻了眼。上百匹马一起冲过来,那么多大蹄子踩踏过来,谁沾上都得被踩死。步兵们实在扛不住这压力,纷纷后撤。原本整齐划一的队伍立刻乱了一半。

观战的鬼方众人不知谁叹了一声:“高。”另一个声音嘟囔:“先别高兴,殷人只是乱,可还没散。”

短暂的晃乱中,一个头戴金灿灿铜胄的汉子从邑子中冲了出来,是望乘。他和一个亲兵跳上头车,也不见如何慌张,那亲兵便咚咚咚擂起了牛皮战鼓。

鼓声激昂不断,步兵们立即后撤,十辆战车推至前面连成一道防御弧。步兵射手跑步换防,排列成行躲在两车之间向着马群挽弓搭箭。只要马群进了射程,箭雨就会立时倾泻而出。

但马群并没有上前送死的意思。

骑着头马的瘦子一抖缰绳,大黄马踩着边儿折返回头,瘦子不知吹了种什么乐器,吱吱刺耳,马群仿佛得了令一般,左右分开,在殷人的防御弧外面来回奔驰跑跳。直搅得阵前烟尘动地,黄沙漫漫,啥也看不清楚。

鬼牙的眼睛睁大了一点,下巴点着正驱赶群马的瘦子:“那是谁?”

众千长使劲分辨,纷纷摇头,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么会训马的好手?

不怪他们不认得,那个瘦子是雀巢。

他受了弃的指示,正一边吹着树哨操纵马群,一边不断回头看着后方。纷乱之中,雀巢一眼望见屠四背插着一杆赤色小旗骑马冲来,哨声立刻变调,马群左右分开回撤,让出中间一条大道。

屠四带着两百骑士直扑过来,众人全都用麻布围住口鼻,漫天烟尘中,众骑士安然穿过。

下一步就是对方步兵了。屠四在马上大喝一声:“击!”全体骑士一起横起长杵,只要冲进步兵营中,靠着高速行进的马匹冲击力,这些个钝头的长杵便能横扫步兵。

可是望乘的反应也很快。早在他听到口哨声变了的时候便有了机变,屠四冲过来这一会儿的功夫,望乘便用鼓声控制着步兵向后收,战车向前急推。如此一来,骑兵撞上的就是沉重的战车,根本无法对步兵造成打击。

果然,赤鬼骑士冲过烟尘便傻了眼,眼前不是任人宰割的步兵,而是装备精良的战车!这下人人发慌,纷纷开始勒马,望乘冷笑一声,命令放箭。

鼓声刚敲一声,屠四身边忽然冲出一人。

是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