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挑战鬼方易,这可热闹了。庭中所有赤鬼人一起对着弃怒目而视,可西廊下观战的族长们却兴奋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何况来了这么多天,谁也没见过鬼方易出手。游牧族裔崇尚实力,大家都想看看这位鬼方族长的实力到底如何。眼前这马羌族长刚才甫一出手便技惊四座,若是与鬼方易斗起来,啧啧,一定好看。
于是众族长开始起哄,吆喝的、唱歌的、吹牧哨的,什么都有。都在催鬼方易下场,一片喧哗中,牤的声音压过了所有人:“马羌好样的!鬼方易!上啊!给大家看看赤鬼部的实力!”
下到赤鬼戍卫,上到裘母子俩,脸色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发白。弃对这个“平平无奇”的鬼方易更加好奇:到底他有什么本事,能让彪悍的赤鬼人吓成这样?
不过他的心理素质确实好,起哄的声音都要掀翻殿顶了,鬼方易还在不紧不慢地呷着酒。右嘴角那颗小痣挑得老高,始终挂着笑意。
起哄声越大,他就笑得越淡然。这种怪异的压迫感逐渐感染到了那些族长,也可能是半天不见回应累了,反正族长们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催战了。
场中有一瞬间寂静,只剩下弃一个人昂然屹立与他对峙。鬼方易看着他,唇角挂笑。
“上一个向我挑战的人,在这。”
他举起手中酒碗。那玩意儿非陶非铜,微微泛黄,底浅口大。在他手中一反转,底下两条虬结蜿蜒的接缝露了出来,原来是个头骨。
人头顶骨。
用骨材制器在当时非常普遍。亳邑专门有制骨作坊,但一般都用兽骨,而且极少制成大件。大半都是磨制成骨珠、骨管、骨笄这样的精巧小件。用头骨作饮器,在大邑商只有祭祀时才偶尔会用。
弃挑起大拇指朝自己一勾:“下一个挑战的,在这。”
双方对视,俩人都在笑,可四双眼睛里却是一丝笑意也无。族长群里不知谁嘟囔了一句什么,蓝山打了个哆嗦,往屠四身边凑了凑,小声说:“四哥,我咋突然这么冷。”
屠四咽了咽口水,强压下去一个颤栗。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觉得这两个人在某种方面上,非常像。
鬼方易下一句话让屠四差点绷不住。
“你到底是谁?”
“马羌族长,弃。”
“不像,一个被殷人屠灭的族裔不该有你这样的族长。”
“那我该是谁?”
鬼方易垂目微笑,半晌抬眸,锐利眼风一扫场中诸人,轻声说:“你该做大邑之主。”
这人什么眼力!他是看出什么来了吗?东廊众人肚子里都是一凉。
弃神情自若,坦然答道:“以我的实力,连大邑商之王也做得!”
众人哗然,族长们和赤鬼人觉得他狂悖,屠四等人却由衷地喝起彩来——废话,人家本来就是小王。
鬼方易大笑不已:“巧了,我也这么想。”
他伸手捏住身旁那少年的下巴,轻轻摩挲着,说:“王者相见,怎可轻战?这样吧,今日剩下四场变为两场,也不再必再让戍卫们对战,只让你我身边之人各比一场。你赢了,我鬼方必奉你族人为上宾。若输一场,马羌弃,你便要留下人头给我做饮器。”
话音落地,那个叫“明”的少年立刻起身,恭顺站在一旁。令人惊讶的是,裘的母亲也站了起来,绷着脸缓步向前。
二人左右分立,鬼方易双臂一展:“我知道你也有两位美人。一男一女各自对战,很公平。”
他的目光落在妇纹和姬亶身上,显然他以为年龄最小的姬亶是弃的男宠。
弃眯起眼睛:“他们如何能代表我?这法子不妥。”
“强者永远和强者在一起,弱者才互相抱团。塌上之人离主人最近,他们若是三分强,主人必有十分。”
“既然如此,规则由我来定如何?”
鬼方易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弃大声道:“今日是您夫人生辰,动武械斗未免难看,不如二位夫人请比射术。近身械斗交给二位公子。”
似乎并无不妥,鬼方易点头应允。
得了命令的明轻快地走下台阶,径自朝姬亶走来。弃展臂拦住,道:“抱歉,我那美人还在驿站,得容人去唤一声。第一场先请二位夫人上场。”
原来姬亶不是男宠。明扫了他一眼,转头走开。姬亶摸摸脸,不知怎么有种被鄙视了的感觉。屠四阴笑着凑过去,揽住他低声道:“兄弟别难过,论长相你确实差一点……”
自有人去驿站请幽。另有人立了两个草人在庭中南端,裘的母亲已经立在场中,裘捧着弓递给母亲,一面忿恨地看向另一段。
弃搂着妇纹站在对面,正附在她耳边低语。二人这副情深意浓的样子惹得旁观者呼哨不断,裘的母亲脸色愈加难看,忿忿抬头看了一眼,却见自己夫君正把明搂在怀中嘻笑,对自己母子瞧都不瞧一眼。
大概是看出鬼方易的夫人快要发飙,大巫祝咳嗽一声,巫华应声起立大声道:“请二位夫人举弓。每人十支箭,一首祝祷词毕,须全部射出去。以最后草人身上箭数论胜负,若数量一致,则以射中要害部位数量为先。”
罄声敲响,妇纹娉婷走上前,款款对鬼方易夫人见礼道:“纹先恭祝夫人福寿绵延,子孙繁茂。”
得到的回应是一记凶狠的眼刀。鬼方易夫人脸色由青到红,狠狠地剜了妇纹几眼,转身拉弓便射,瞬息已经连发了两箭。
不得不说,她不愧是鬼方易的女人,从拉弓的力气到换箭的速度都无懈可击,两箭也都正中草人。只不过略让在场男人感到肉疼的是,她那两箭射的地方不老好,全在草人胯下。
屠四吸溜着冷气,膀子一扛身旁的鬼方戍卫问道:“哎,你们这族长夫人怨气不小啊。怎么回事儿啊?”
那戍卫挪了挪身子,低声道:“别混说!当心厉夫人宰了你。”
原来鬼方易的正妻名为厉,倒是蛮符合她这性子。
巫女们唱起了祝祷词,正是弃在河边听到的那一首:“始祖举河,子孙何歌……”
一句唱完,厉夫人已经射出去了五箭。妇纹却不徐不疾,先拉了拉弓弦对着草人试了几下,这才弯腰摸出壶中箭。
搭箭、拉弦、瞄准、在瞄准的一刻忽然松手。妇纹的箭虽不似厉夫人那般刚劲凛厉,却是自带准头,例无虚发。众人一起叫起好来。
天空隐隐放晴,场中忽然一明,给二位女子披上了一层金装,看上去赏心悦目。场中诸多汉子不由对弃直点头:比射术这提议真好,俩美女比赛看着就这么养眼。
当最后一句唱完,巫华敲响石罄。余音尚在萦绕,二位夫人早已收弓回转过来。
少顷,统计的仆役回报结果。巫华弓腰向鬼方易行礼,大声道:“二位夫人均是十箭有九上靶。”
打平了?族长们都向那俩草人瞅去。鬼方易喝口酒,说:“数要害。”
“厉夫人射中头部两箭、胸口两箭、肚子两箭、胯下三箭。纹夫人射中头部五箭、胸口四箭。”
这就没啥好比了。妇纹射的全是致死要害,厉夫人却是分散开花。西廊下那个黑矮子叫道:“马羌赢了!别的不说,万一战场上对上女的,厉夫人那三箭不就白瞎了嘛~”
众人都表示赞同。厉夫人把弓一扔转身就走,经过妇纹身边时恨恨丢下一句:“今天不是我生辰!”
一局终了,马羌胜出。厉夫人归席落座,鬼方易也不看她,淡淡道:“这不是你的水平。”
厉夫人冷笑:“我什么水平?你连我的生辰都记不住,还能知道我的箭法?”
庭中正是一片喧哗,众族长都在恭维妇纹和弃,没人注意殿上。鬼方易不理厉夫人,只横了裘一眼:“谁让你刚才对纹夫人瞪眼的?滚下去领五鞭子,今日没有饭吃!”
立刻有戍卫领着小声啜泣的裘下去了,厉夫人暴怒,起身欲骂:“你……”
“坐下。”鬼方易就着明的手里喝了一口酒,余光朝她一瞥:“把你的事做完。不然你儿子挨的就不止五鞭了。”
“那可是你的儿子!”
“之一。”
厉夫人身子一晃,两只拳头攥得发白。这时门口忽然涌起一小片喧哗,似乎是有人进来了。鬼方易眯起眼睛看向那边,漫不经心地对厉夫人道:“别忘了,裘还有六个兄弟,各个都能替代他。坐下,笑。”
弃带着幽上前时,就看见满脸通红的厉夫人端坐如仪,笑得脸都扭了。
“你叫幽?好名字,和他很配,他叫明。”鬼方易的目光黏在幽身上,从脸庞扫到手脚,再扫回眼眉,像是被这仪态万千的美人给粘住了一样,怎么也收不回视线。
刚才那阵骚动就是因为幽引起的。弃原没打算让幽上场,他就在驿站衣衫不整地和雀巢一起回忆来鬼方的地图。忽然闯进来个戍卫召唤,幽为了掩护雀巢,把一身宽大衣袍一扯,露着脖颈和半拉膀子就这么慵慵懒懒地搭着那戍卫走了。
那戍卫头皮都麻了,好容易把这位爷引进庭中,红着脸逃也似得退了下去。幽早就习惯了被人审视挑拣的场面,一进门就满场飞了圈眼波。西廊那群族长们立刻就热闹起来,吹口哨的,吆喝想买人的,夸奖弃好福气的,什么都有。
弃心里很不是味儿。他最想保护的幼弟被人当个男宠,偏偏自己还得配合着演,这脸上就开始有些发僵。幽软绵绵向他怀里一倒,小声提醒道:“表情。”
于是鬼方易就看见了一脸不高兴的弃护着幽上前行礼。他倒觉得很能弃的臭脸很能理解:有这么个绝色美人在侧,谁都得藏起来不给人看。怪不得这马羌弃不让美人跟着,原来是这等无上容姿。
明咳嗽了一声,鬼方易的眼神依旧湿哒哒滴粘在幽的脖颈上,半晌才道:“第二场就不要比兵器了,随便比划几下拳脚就好。”
这就是明显要放水了。弃立刻想起了在之前来接自己那个赤鬼人说过的话,看来鬼方易还真的很吃男色。幽又是这么个祸水模样,随便几个秋波就能让人浮想联翩。
这怎么行!弃不干了,他把幽往身后一藏,耷拉个脸道:“怎么着,看不上我们马羌人吗?比赛就是比赛,该咋就咋的,不用你让!”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子看上去很像个吃味发酸的男人。这么一来,鬼方易看弃反而顺眼许多:能拥有这样的美人,主人也肯定差不到哪去。
俩族长因为下一场比赛怎么打争执起来。晾在一边的明气得面红耳赤,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他瞪着幽,后槽牙咬得嗝嘣响——
——你小子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只要比赛,我肯定一刀捅死你!
ps:唠两句。
其实这本书的名字原本定的是《武丁三十年》,因为整本书的背景都基于易经上的一句话:武丁伐鬼方,三年乃克。
而这场耗时三年的鬼方之战中,最激烈的就在书中这一年,即武丁三十年。(当然那时武丁还没死,只能叫他昭王)只是这个武丁三十年怎么听怎么像黄仁宇先生的《万历三十年》,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名字。
扯回来,鬼方之战中,鬼、商双方一直绕着太行山脉拉锯战。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要打那么久,直到前两天周末进山去转了转,好吧,懂了。
因为万仞太行这真不是个虚词,太写实了!
那嶙峋山势,那海拔高度,如果三千年前也是这样的地形,那双方打上三年一点不奇怪。为什么?因为太难了!
我以前设想的是,最后商军在小王的带领下翻越太行山端掉鬼方上城。看了太行山之后,我觉得根本不可能。那种高度和地形,人爬过去都是问题,何况还要带上马!战车就更甭想,连开到山脚下都不可能。
唉~~说多了都是泪。写商朝小说就这点不好,资料少得可怜,被认可的信史根本没有。细节只能从甲骨残片中一条一条抽出来连猜带蒙,结果越写越没底,生怕各位读者看出哪里偏离了史实。
在这里,我要对诸位读者道个歉。有些细节难免有纰漏,以后我会尽力去查去更正,尽力贴合历史。您各位都是阅文无数的行家,感谢诸位不跟我计较,谢谢您。
再次拜谢诸位读者。周一了,祝大家斗志满满,接下来七天都事事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