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振旅

大邑商,昭王在位第三十年,七月。

在巫族的典册中,这一年还是用在位商王的尊称记年。但在几千年后,巫族和商王都不复存在,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将会使用昭王死后的尊称来计年。这一年,将会被称为“武丁三十年”。

后世的历史书中,这一年发生的事情乏陈可述。留下记录的只有“武丁伐鬼方,七、八月份突然大规模征兵”这件事。更多在当时看起来无比重大的事件都已经泯灭在时间的灰烬之下。

比如此刻,千族瞩目的亳地大市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熙攘雀跃的人们并不知道这场大市是为了掩饰什么,也不知道处在权力顶端的强者真正的心思。

大市一开,千族竞来。来参市的外族人跑一趟不容易,自然是要多买多换。亳邑人也高兴,有手工产品的都涌向市舍,想趁这三天多赚些粮肉。内外城各个邑子都是热闹非凡,没人注意到,外城中有个小邑今日却是冷冷清清。

南邑,骨婶站在自己院子里四下张望着。堆在屋角的黄白骨材,冷冷清清的灶坑鬲鼎……就连四邻都安静得反常。屠四的院子里落满了麻雀,猪十三院子里倒还有些动静,仅剩的三头猪饿得哼哼唧唧直撞圈栏。

一天一夜过去了,他们可能回不来了。骨婶抹了抹眼,蹲在灶坑开始用火石打火。

咔咔咔咔,火星四溅,干草叶子引燃了,骨婶鼓起腮帮子吹着。那一点点小火很快活跃起来,迅速开始茁壮。焰苗从灶坑里蔓延出去,游到了院中,飞到了房上。

不多时,猪十三、骨婶、屠四的房子都开始燃烧。骨婶将猪放了出去,自己举着火把走向那些主人已经离去的空房子。

天干气燥,茅草屋顶沾上火星就着,很快半个南邑全都陷在了火海中。

哭叫声还没有响起来,人们大多都出去参市了。那黑烟越来越浓越来越高,等外城南部的戍卫们发现的时候,骨婶已经逆着人流往城外去了。

出城的路实在难走。今日亳邑里除了活计实在忙离不开人的,其余都出门来赶市。市舍一部分在外城西,一部分在内城西。铺面按照行人与留人划分规整,有专们的司市、司人来管。亳城三面外城门全开,远近数百族裔带着物产源源不断地涌进城来,成团的人多的挤扛不动。

饶是骨婶绕开参市的人群专抄小路绕,也还是走了好久才挤到外南城门。太阳晒得人汗流浃背,车马銮铃混杂着各种方言的吆喝声充斥着四面八方。

人群涌来挤去,大部分是进城来的,出城的没几个,可就这没几个人的出城队伍也被梗在了原地,半天不动一动。骨婶踮脚打望,就见城门前的戍卫忽然多了起来。一个戍卫挡在最前面,吆喝着暂停出城。

骨婶和城里的人们都看不见,南城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联军师团。此刻这支队伍已经整军完毕,正等着开拔的号令。要等到他们出发走了,众人才可以再次进出城门。

不止南城,西、北城门也暂时封闭。四支师团俱已饱餐战饭,只等宫城内的祭祀结束便可以振旅出征。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商时凡遇大事都要先行祭祀,大市之祀早已结束,振旅之祀也已经接近尾声。

近日接连变故,原本应该在桐宫举行的大祀改在了宫城内的祭祀场。这片开阔的空地位于宫城东北,地势比之周围略高。在空地中央,有五块大石头排列成圆形半埋在地下。

祭祀就在这些大石周围进行。两座乳钉纹大鼎下燃起熊熊烈火,里面的水早已沸腾,大巫朋瘫着半拉膀子站在一旁,看着身穿大巫服饰的巫成主持祭祀。

巫红死了,巫鸩逃了,巫族的没落已成定局。大巫朋脸上看不出悲喜,只黯然立在一旁,看着巫成将一个个的人头丢进铜鼎的沸水里。

这些人头来自他身后。十个大坑依次排开,坑边上,一排排的羌奴被押着按下去,铜钺扬起又落下,鲜血喷出再凝固。尸体丢进坑里,头颅被送至铜鼎前,巫成一边祝祷一边向鼎内送去。鼎里的肉汤很快就漫了出来,头颅堆成了山。

祭品和主祭之人都不知所踪,子画倒也没有多难为大巫朋,只将乇祭改为了伐祭。“伐”的意思为砍头,子画想用大量的奴隶头颅来弥补不能用小王妇人皮做祭的遗憾。

钟磬之声嘎然而止,两座铜鼎内满是半熟不烂的人头,十个大坑填满了尸体。巫成从容转向子画,拱手道:“祀成,帝悦嘉。”

看来这批祭品讨得了天帝的欢心。子画微微颔首,大踏步走出观礼人群,金光璀璨的铜胄遮住了他的花白发髻,腰间铜泡带钩哗哗作响。

他在那五块石社前站定,一伸手,戎装整齐的子朝立刻递上一杆大旗。子画双臂一占,旗子应声抖开,玄色底子上,一个硕大的红色鸟形文符夺人双目。

玄鸟旗。

相传,帝喾之妻简狄吞玄鸟卵而孕,生下商人的始祖契。自此,商王便一直以玄鸟旗为徽,如今子画执玄鸟旗振旅起兵,可见他早已将王位视为了囊中之物。

祭祀场上有片刻凝滞。子旦带头单膝跪下,众人连忙跟上,铜皮胄声响成一片。子画手举大旗傲然伫立,身后的燔柴冒着袅袅青烟,衬得他身躯更加高大。

子画高声喝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然子昭不义,篡位得权,天帝震怒,大邑难安!我受天佑,清本正朔,举兵振旅,亳代殷立!”

“亳代殷立!”

“亳代殷立!”

众人一起高呼,激昂之意直冲九天。

子画大旗一挥,直指正北:“各师听令!振旅出征!待拿下殷地,我与诸位共治大邑!”

数面铜鼓一起敲响,雷霆之声由宫城一路向外扩散,数辆驾着战鼓的传令车冲出内城。

南门内,骨婶等得正焦急,就听一阵鼓声伴着马蹄栾铃踏地而来。一个背着竹筐的行人躲闪不及被战车扫倒在一边,竹筐里的梅干果核呼啦摊了一地。

传令战车碾着这一地果子冲出了南门,车上双面蛇皮战鼓咚咚急催。车还未到,鼓声已经先一步响彻军中。联军师长一跃而起,振臂高呼:“展旗鸣鼓!出征!”

“是!”

丛林般的旗帜齐齐竖起。各旅、各行均有旗色之分,士兵们识旗而动,各自归于旗下。战车步兵一起行进,这支师团向西而去。

四支师团分在北、南、西三处。其中子画的两支主力师团在城北,城西是子朝练就的敦地精兵,城南这支师团是五支外族联合而成,战力属于垫底。子画当时让他们加入也只是为了打扫战场。所以,不等城南联军赶到,子画的三支师团已经出发了。

跟随子画出征的果然只有次子子朝父子三人,子旦这个被嫌弃的长子再次被留在了亳城。诸军开拔,他只能登上城墙遥遥观望,个中滋味也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子旦凝望城外,大军卷起的烟尘逐渐淡去。他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问道:“子启怎样了?”

“禀大人,见好了。只是伤口依然疼痛,子晶大人已经去看他了。”

子旦蹙眉,吩咐那寝官:“如今大市正需要她主持,子启既然死不了,什么时候不能看?去叫子晶赶快到市舍里去!族长们正等着她!”

亳主不在,子旦就是第一号人物。寝官不敢违抗,呐呐退去。等不相干的人走了,一直垂手侍立的两名丰腴侍女这才扑哧一笑,嘤咛着向子旦摸了过来。

“哎呦,我的亳主大人,您一天天这么装着,累不累啊。”一个曲线傲人的侍女把手伸进了子旦衣襟里。子旦一低头咬在她颈子上:“小心说话,老爷子不知留了多少眼线在这里。”

“切,有什么可怕的。我都是差点被剥皮的人了,还怕一两只狗吗!?”另一个侍女气呼呼地依靠过去:“倒是您注意点,别趁着老爷子不在欺负子晶大人,回头她一告状,你有多少吃不了的!”

子旦哼了一声,揪住她一只雪峰:“我是她爹!还怕她?再说她离出嫁也不远了——东海的蓝夷不错,离得远,回来一趟也不容易。”

娇笑伴着喘息声响起,子旦兴趣来了,正要再施展下去,忽然往外一瞥,不动了。然后他丢下两个发嗲撒娇的侍女,快步走向岗哨。戍卫长急忙行礼,子旦打断他向外一指:“快看看,那边是怎么回事?”

戍卫长顺着指向远眺过去,只见城墙西北,原本应该是一支师团的地方,忽然又来了一师。此刻两支师团已经混在一处,旗帜交错,兵戈相见。

这是打起来了?

“那是联军的师团,他们在和谁打?”子旦大吼道:“快,派人速去查探!”

“报!”下去传令的戍卫还没走远,另一个戍卫满脸惊慌地冲了上来:“报子旦大人!外城南邑走水,火势已经蔓延到了附近的邑子!再不想办法就控制不住了!”

父亲刚刚出发,自家城中就失火,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子旦眼珠迅速转动几下,沉声道:“组织戍卫先去救火!”

“城外那边,只打探即可!不必告诉父亲!”

他匆匆跑下城墙。

子旦要的结果很快就会回来:西北那两支混战的师团,一支是子画的联军,另一支的首领是……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