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小王

商时凡营宫室,必分前朝后寝。

其中,朝分外、内、燕三朝(又称大朝、日朝、常朝),各以皋门、应门、路门为分界。其中百官各部僚属为外朝,自皋门起,至应门终。应门之后直至路门为内朝,议政的太室明堂俱在其中。

而路门是一个分界线,门前的大庭称为燕朝,穿过此处越过路门,变进入了后寝。

猪十三与巫鸩迈过路门,疾步冲入后寝诸殿。二人身后,屠四带领着南邑众人且战且走,亳城戍卫几乎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内朝戍卫几乎没几个站着的,剩下的都逃往外朝。

亳城毕竟经历了九位商王,这座宫城营造得一丝不苟。朝、寝布局严谨,宫室规格考究,进了路门一眼望去,立在高墉之上最宏大的那座寝殿便是之前的商王的正寝——如今子画的寝殿。

弃正在那寝殿中厮杀。

他从大食杀到了正午,满身的鲜红开始渐渐变深发黑,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以弃的脚下为中心,一个尸体堆砌的圆环在殿前大庭中铺陈开来。

没人敢上前,也没几个人站着。几名半死不活的戍卫拖着残肢滚在地上挣扎。其中一个一边哭叫一边向门外爬去,弃大踏步跟在他后面。

“别!别!饶命饶命!”

他被弃攥住脚脖倒提了起来。

“是你拖死那孩子的?”

回答他的是一阵屎尿臭味,戍卫吓得失了禁。脸上也没了颜色,鼻涕眼泪倒灌进喉咙里,唔理唔噜只顾求饶。弃避开那腌臢味道,哧啦一声扯碎这戍卫的深衣,两三下将他双腿绑在一起。然后回头看着身后那两个畏缩不前的戍卫:“过来。”

俩人攥着的铜戈都在抖。弃哼了一声:“把他倒捆在戈柄上,你俩一人举一端。”

倒掉起来的戍卫哇哇乱叫,肮脏的身子拼命乱晃。他的俩同僚勉力攥住戈柄,活像举着一只待宰的猪。

弃单臂举起另一支铜戈,戈援与胡之间的锋利钝角正卡在左边那名戍卫脖子上:“用他砸夯!什么时候把地上给我砸口井出来,什么时候停。”

于是就开始砸夯。

第一下砸下去,那人就没了声音。咚咚又两下,脑袋就墩进了腔子里。俩戍卫脸色煞白,汗水小溪一样流,可他们早被杀得没了胆,哪里敢求情。

“使劲!”

咚、咚、咚、嘭、扑哧……是缩紧腔子里的脑袋顶上终于开花流浆子的声音。弃看着这肮脏的血坑越来越深,终于喊了一句:“停。”

砸夯的俩人丢了尸体就开始吐。弃踢开一个,问另外一个:“是你把那孩子仰面绑的?”

那人肝胆俱裂,扑通一声跪下去猛地磕起头来:“大人,大人,我我我是好意啊!那要是面朝下,早就死了!”

弃笑了:“那么说,我还得替孩子谢谢你。”

“不不不……大人大人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然后他就呆住了,双眼痴呆地向上翻着,嘴巴张大凝固成一个圆。弃扔掉溅满红白浆子的石斧,捡起一个东西丢在他面前:“给你的谢礼——自己的东西要收好。”

他劈碎了这人的后脑壳。

再也没人愿意上前了,残存的戍卫嚎叫跑出去叫人。弃远远望向西墙下那具小小的尸体,心中慨叹道:“丫头,你再等等,我把他们都送下去让你欺负。”

他转身面向高高的殿堂,大吼一声:“大邑商小王,子弓在此!来向亳主子画讨一条命!”

沉默。从弃杀进来开始,大殿中就没有什么动静,子画仿佛死了一般,一言不发没有任何指示。

莫不是真的死了?

弃长臂一展,滴血的铜戈画了一个漂亮的弧形直指地面:“子画!出来!”

依旧没有回答。弃拾起一面皮盾,飞快地跃上台阶。

墉台高筑。台阶自上而下层层垒筑,上面铺有横板木条。弃踩的台阶咔咔作响,跑到一半,却听得嗖的一声。他举起皮盾一挡,一支铜箭颤巍巍钉在上面。弃哈哈大笑:“这样软的力气!子画!你已经沦落到得由女人保护了吗?”

笑声落地,他已经冲入殿内。一个女子挺矛来刺,弃闪身躲过,轮起皮盾轻轻一磕,那女子摔在一旁,撞在一根柱子上,珠玉倾碎衣衫翩飞。

弃看也不看,继续向内逼近:“还能喘气的,一起上,别让我等!”

于是又有数十人跳出来。一柄石斧斜刺里劈下,弃伸盾挡开,右臂轮起铜戈倒戳过去,那人捂着头滚倒。几把铜戈同时砍啄过来,弃将盾一举,铜戈们全都砍在上面。

不等它们拔出来,弃松开皮盾,横端铜戈向前疾冲。几个戍卫措手不及,被他的怪力推得齐齐倒退,狼狈跌成一团。一个寝官模样的人尖叫着让人快上,弃回手一劈,戈缘正砍在他的黑布高冠上。

寝官顶着铜戈软软地掉了下去。被弃打翻那个女子抓起弓箭几张几放,三支没什么准头的箭晃晃悠悠落在了弃脚下。

她站在殿中那铜饰锦塌前,对弃怒目而视。娇小的个子挡不住身后锦塌上那团佝偻人形,女子怒喝道:“小王早已死了!那里来的贱奴狂徒!敢在这里滋事!”

即使面对浑身是血的弃,这女子也豪不退缩,矜贵之气尽显。弃打量几眼,问:“子画是你什么人?祖父吗?”

子晶有些吃惊,以为此人孔武鲁莽,不料居然心细如斯。她往塌前又站了站,骂道:“我祖父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弃笑了一声:“原来是大司工,幸会。”

说着猛地一个回肘打在一个偷袭戍卫的脸上。子晶怒骂不已,指挥其他人快些围上去。弃左右看了看,忽地转身往殿外走去。

“站住!留下人头来向亳主赔罪!”

弃挥挥手,撂下一句话:“别装了,你祖父不在这里,我这头就留下来也没什么用!”

“你……”

“叫塌上那位起来吧,再装一会儿小心憋死。”

弃向外飞奔,全不理子晶的叫骂阻挡。

从进殿他就觉得奇怪,原以为没有戍卫增援是因为子画将戍卫都藏在殿内,不料殿中一共只有这么几个人留守。还在塌上藏一个伪装的病人,弃冷笑,子画那种脾性,决不会在仇家面前露出一点软弱。

更何况,他没看见巫红。按道理巫红要在一边给子画医治,如今连个影子都不见。只能说明子画不在这里。

可是不在这里,又在哪里呢?自己翻墙进院的时候明明还能看到殿内来来往往的人影,之后又在院中大杀特杀,期间根本没有看到子画和巫红出去。

那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又会去哪呢?

商时宫殿都是木骨泥墙,室门只开一面,窗也不大,根本容不下一个成年人钻出去。

不对,弃忽然想起什么,停住了脚步。似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外面响起一片呼喝声。弃立刻回转,朝着子晶飞奔而去。

殿上寝官戍卫慌了,也不将什么章法,一起扑将过来。弃左突右杀,一把将吆喝最响的大寝官踹倒踩了上去,众人有所顾忌,手下稍有停顿,弃哈哈大笑,踩稳了他高高举起手中铜戈。

大寝官贴在地上扎挣不动,倒噎气哭喊了一嗓子:“子画大人,小臣先去了!”

弃的铜戈刺了出去。“梆”的一声,大寝官滚在一边,满脸眼泪,身上却没多个窟窿。他抬起头,只见那煞星小王背对着他,正朝着锦塌走去,那支铜矛正戳在塌后锦缎纹饰的墙上。

子晶满脸惨白,手中弓垂在一边。弃走过来,轻轻拽过那把弓,瞥了她一眼:“制器之人,别摸这些东西。”

就把她拨在一边。子晶踉跄退了两步,一个小寝官急忙上来扶。她一挣,冲弃喊道:“等等!不许过去!”

弃头也不回,淡淡地道:“亳邑富饶,礼数怎么如此疏松。长辈之间说话,岂容小辈插嘴?”

“胡说!你算什么长辈!”

弃已经走到锦塌前,低头看着那一团薄薄织锦下蜷缩成一团的身影。这人似乎意识到躲不过去了,这才伸个懒腰,手脚神展开来。弃拔下那支铜戈撑住地,闲闲地看着子旦拨开锦被坐了起来。

他点点头:“兄长,好久不见。”

“好说好说,小王一向可好。”子旦揉着眼,睥了自己女儿一眼:“子晶,见过你王叔。”

此时弃与子旦相隔不足两步,子晶与诸人皆在塌外十步开外。若弃突然挺戈砍下,子旦难逃一死。可奇怪的是,弃没有动手,子旦也毫不畏惧,拉家常一样和弃聊着天。

“你怎知塌上是我?”

“我不知道,只不过子画既然在此,你身为长子,必然也会藏身此处。对我来说,抓你还是抓子晶都一样,只是当个盾而已。”弃微微一笑,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你的援军已到,还请兄长送我出去。”

子旦从塌上站起来,健硕的身型几乎比弃还高出半头,全不像一个每天只知饮酒循环寻欢的代城主。他抖抖衣衫,叹道:“小王,你既知我父亲还在这里,援军又已到来,怎么还有自信能走得出去呢?”

这话没有得到回应,弃的长戈卡在子旦脖颈上,勾着他走了下来。众人连声怒骂,却也只能围而不攻。子晶冲在前头,连声高叱:“宫内戍卫已到,你出不去的!放下我父亲!”

不料人质被挟持者牵着在殿中绕了个圈,向殿侧一角走去。子晶一见杏眼倒立,顾不得自己父亲还在弃手中,连声大呼拦住他!众人一窝蜂冲上去,弃推搡着子旦挡在身前,矛戈全都畏缩了几分,不敢认真招呼。

果然。众人的反应证实了弃的想法,他猛的揪住子旦向前一推,戍卫们连忙丢下武器去接。子晶连声大呼不要上当!

已经是来不及了,弃趁众人七手八脚忙着接子旦,自己向侧一闪,鬼魅般传过人群直扑殿后。

“子画!出来!躲在自己儿子后面很好玩吗?”

他抡起长戈冲着殿角那两个黑影便是一个砍啄,略瘦的那个黑影疾步上前,横戈一挡。“咔”一声,弃与一身戍卫服装的巫红僵持住了。

巫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是压根不认得。另一个黑影嘎嘎笑着,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这老头子体格孔武有力,哪里看得出一点有病的样子。他笑个不停,满脸的褶子似乎都在助兴,只是眼眸全无笑意,鹰隼般闪着寒光。

他抓住俩人纠缠在一起的铜戈,双手一扬,弃与巫红各自倒退两步。

子画转头看着弃,略一颔首:“来啦?”

不等回话,老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说:“真像你母亲。”

他居然主动提起了弃的亡母,后母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