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子启

亳地大市前一天。

商人的至高神在甲骨文中称为“天帝”,或者“上帝”。天、上二字前缀意思都一样,是为表明“帝”在天上。若从天帝的视角来看,会发觉在这一天,大邑商内服疆域内,有两个地点特别热闹。

一个是亳,一个是殷。

大量的人群涌向这两地,就像阵雨之前被归蚁包围的洞口。只等一天之后,一群倾巢而出,另一群全力应战。

亳地南、北、西三面城墙外,分别驻扎了五支师团。森森的营帐排铺在城外大道旁,从外面看不见任何战马战车。前来参市的人来来往往,偶尔往里面看一眼,也只会认为是城内住不下的参市外族。

西、北两处的三支师团隐藏得极好,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可南城外那两支师团就有些热闹了,到的最晚不说,营地里还总是有喧哗吵闹声。

其中一支便是弃撺掇子启组成的“联军”。吵闹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没法不闹。子启只想着凑成一师兵力,却没想过那两旅殷兵愿意不愿意。舌的这两支旅是他多年攒练下来的精良射兵,放在任何军中都是绝对的主力。士兵们也都是小有家业,有些还养了不少奴隶,不是一般的众人。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两眼。

可这么一支精兵,到了亳地却被当贼似的圈在了渡口不许进城。士兵们原本已经很是不满,忽然上峰来了命令让他们和亳兵混编在一起!这还怎么忍!

弃要的就是这股子怨气。

他代表舌召回殷兵。暗地里却对两个旅长大倒苦水,说舌射亚忍辱负重才保下了你们的性命,且忍耐一时,让干嘛就干嘛吧,这又不是在殷地。

两个旅长血气方刚,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撺掇。于是硬着脖子就一句话:非要和亳兵混编的话,就得让舌做统帅,不然就反抗到底。一时间,营区里谩骂争吵声不断。

情况回报给子启,他正忙得焦头烂额实在脱不开身。此时殷兵已经在城外,让他们撤走已是不可能,子启不免有些愠怒:早知道就不接受舌的建议了!

可殷人的问题,还得殷人解决。子启命舌出城去尽快安抚好殷兵。

弃驾车带着舌从内城南门出来。外城已经是人潮涌动,到处都是来办参市执布的外族人。内城门的戒备空前严格,纵然有子启的玉牌,值防戍卫也还是认真地把俩人的车子翻了一遍。

终于查完了,弃一抖缰绳催马要走。车子刚行两步,忽然斜刺里冲出一头肥猪。两匹驭马吓了一跳,前蹄子抬起乱踏,不停地喷着响鼻。舌被颠得一头磕向车厢板,揉着额头骂道:“这谁的猪!让开!”

那肥猪吃了骂,反而不慌不忙地趴下了。黑墩墩一座肉山岿然不动,全不把那两匹马放在眼里。

弃看见那猪的时候便是一愣,一边安抚马儿,一边四下张望。

果然,猪十三跟着冲了出来。

“哎呦哎呦对不住!咦?是您啊。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带话呢。这是子享大人要的猪,他昨日没来,我也进不去。您给带个话呗?”

他凑到车前咬着牙低声道:“子享昨天没把小眼送出来!”

猪十三守在家里等了一天一夜,可怎么都没等到子享。原本说好了,子享带小眼进宫耍狗戏,第二天把丫头送回来,再奉送两张出城骨牌。猪十三已经叫屠四收拾好,只等骨牌一到手就让他俩出城去躲几日。

可这天一个人也没来。姬亶和弃都没回来,屠四也不知去向。猪十三右眼跳了一夜,一大早便来到内城南门想混进去。

弃马上答应入城去找子享,他与舌叮嘱几句,舌翻着白眼跳下车步行走了。弃吆喝着驭马打了个转,掉头又往城门驶去。猪十三轰着猪走到一边,焦灼地等在城墙下。

女儿,你可不要出事啊。猪十三狠狠地拍打着跳个不停的右眼,打起精神死盯着城门。

小眼没事,起码现在还没事。

昨日子享带着小眼在南轩玩得太晚,纹夫人很喜欢这灵透的小姑娘,就有些不舍的意思。子享为讨美人喜欢,也就自作主张多留了小眼一天。

就这么一念之差,许多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今日一早,小眼就又来了。小姑娘捧着一个雕漆食盒,吭哧吭哧地爬上南轩。如今南轩已经不再上锁,纹夫人可以自由在台上走动。所以小眼儿一叫,她就笑盈盈地赶出来接了。

“夫人,享爹爹叫我给你送大食来啦。”小眼擦着汗还不忘邀功。

纹夫人一把揽住她:“我们小眼这么厉害,快来,我给你擦擦汗。”

俩人把食盒打开,蜡、肉、粟、酒摆了一案。纹夫人眼睛一亮,端出一簋肉酱调味的羊眼来。

“有羊眼!”

小眼被那油汪汪的肉酱引得直咽口水,纹夫人诧异道:“怎么你也爱吃?”

丫头狂点头。

“太开心了!终于有人理解羊眼的美味啦!”纹夫人把簋往她面前一推:“这么筋道的口味,怎么就没人喜欢。快快,一起吃。”

“哎!”小眼一点不客气,可刚坐下去,她又腾一下跳了起来:“夫人,还没盥手呢。”

商时餐具还不完备,普通人都是洗干净之后用手抓着饭来吃。贵族们有时以手取食,有时则用一些简单的餐具。

美味就在眼前,怎么忍得住。纹夫人嘻嘻笑着说:“先尝一个再盥手,来,用这个吃。”

她递给小眼一支铜匕。这是个弧刃槽形铜片,手持的一端略厚,雕有明铸花纹,曲柄向下,另一端薄刃圆头,有指节那么宽。正适合捞了食物放进嘴里。

小眼头一回用铜匕吃饭,怎么都不得要领。黑白分明的羊眼裹上肉酱,在铜匕上来回滚,左也掉,右也掉。丫头埋头捞了半天,口水咽了一次又一次,却怎么也捞不起来。最后小肩膀一耷拉,举着匕丧气地道:“夫人,我还是盥了手抓吧,这玩意太不听话了。”

纹夫人没有说话。

她盯着小眼背后那个男人,此人上来的时候居然没有听到楼下戍卫拦住检查的声音。

“什么人?”

子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他已经看了一会儿,这俩人围着一簋羊眼打转的样子实在可笑。子启被南城殷兵闹得正有些上火,此情景倒让他有些放松。

他礼数周到,冲纹夫人翩翩一揖:“亳城总戍,子启,见过妇纹大人。”

这自我介绍和傲人的仪表并没有带来应有的反应。纹夫人让小眼坐到自己身边,俩人继续埋首在面前的食物上。小眼捏着铜匕,不放心地看看食物又看看子启。

被忽视可不是子启常有的待遇,就算身份地位不能让人侧目,子启对自己的外表仪容还是很有信心的。可眼前这位囚徒一般的小王妇居然漠视自己。

刚平息些的焦躁蹭一下又涌了上来。子启走进案前坐下,审视着一桌饭食:“早听说子享对您与众不同,今日看来,果然上心。”

没人理他,只有小眼的咀嚼声。

子启面色一沉,挥手道:“不懂规矩的丫头,尊者席上有你坐的位置吗?!走开!”

纹夫人抬起头,厌恶地看着子启:“总戍来我这里,就为了跟小孩子抖威风?真不愧是子旦的儿子!”

“夫人,这是亳地,不是您的殷地王宫。有些话说出来,是会惹来麻烦的。”

这威胁换来了一个白眼,纹夫人一推案子站起来:“真倒胃口。”

“别,夫人还是吃完吧,吃完好跟我走。”

“去哪?”

“明日大市,需要夫人出些力。”

纹夫人冷笑:“你找错人了,我什么也不会。”

子启也笑。他走过去细细打量着纹夫人,慢声细语地道:“小王妇谦虚了,明日,您是最大的主角。”

俩人站得极近,纹夫人紧贴着栏杆,退无可退。子启堵在她身前,一只手把住栏杆不让她走,另一只手撩起她一缕青丝。发丝光滑细腻,子启忍不住低头轻嗅。

清新的果子味,和他常来往的女人身上味道都不同。有风吹来,纹夫人发丝轻舞,衬得她表情更加紧张。子启一笑,伸手轻抬对方的下巴:“这表情就对了。女人,还是得知道怕。”

纹夫人愤怒推搡着,子启捏住那只皓腕一揽,将怒骂的女子抱在怀中。

他本来是奉命来将纹夫人送去宗庙的,谁知这女子的不屑反而激起了他的求胜欲。看着满面含怒的纹夫人,子启有些心猿意马。

时间还早,不如放松一会儿。说起来他猎取的女人里,还真没有比眼前的小王妇地位更高的。

今日之后便有了!他将纹夫人横扛上肩,大步往屋子里走去。纹夫人惊怒不已,连声怒骂。

“你要做什么?!放开我!”

子启哈哈大笑,揶揄地一拍肩上雪臀,笑道:“夫人,亳地养了你5年,明天就要用你祭天。反正也是死,先让我用了再说!”

纹夫人大惊,奋力一挣,竟从子启肩上摔落下来。她撞撞跌跌地绕着躲避,一面喘着气咬牙骂道:“你做梦!没了祭品,我看你怎么跟子画交代!”

说着,她纵身向栏杆扑去。

怎么可能让她得逞呢?子启大步奔过去,一把就拖住了她。纹夫人发髻散乱,骨笄玉钗落了一地。子启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将她反过来压在栏杆上,一手撕扯着她的裙衫。

“给你留点脸面才带你入室,既然你不要。那就在这里解决吧!”他压着纹夫人的头强迫她看向栏外的亳城,一面在她耳边咬牙道:“看看吧,这里就是以后的王城!”

纹夫人绝望地嘶吼,凄厉的叫声引得南轩底下戍卫们一起抬头。远处来来往往的宫人也探头垫脚往这边看。纹夫人泪流满脸,羞愧欲死,只得紧紧咬住嘴唇。

子启却哈哈大笑起来:“叫啊,怎么不叫?原来你喜欢被人看着啊?那别停啊,叫!”

身下女子已被撕得寸缕不剩,子启狂笑着,正要挺腰入港。忽然背一疼,接着又是几下。子启忍痛回头,原来是小眼捡起一根骨笄使劲捅在他背后。

子启疼得乱踢,小眼跳开一边,挥舞着骨笄再次冲上来:“坏人!你放开夫人!”

小丫头咬牙往子启身上捅了又捅,直到他哀嚎着松开纹夫人。小眼飞快跑过去,两只小胳膊举着断成半截的骨笄挡在她面前。

另外那半截骨笄断在子启背后。他反手用力一拽,大吼一声拔出了骨笄。

“死丫头!”子启咬牙切齿冲二人扑来。纹夫人哭喊着小眼快跑,小眼就地一滚,引着子启扑了个空摔在地上。

就在子启边滑边想爬起来的时候,小眼迅速从地上又抓起什么,冲着子启的脸刺了过去:“坏人!”

片刻寂静,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子启变了调的声音从南轩顶上砸下来,楼下的戍卫吓得毛骨悚然,急忙涌上楼去。

一到顶楼,戍卫们全都傻了眼:子启捂着脸在地上翻滚哀嚎,鲜血从他指缝里汩汩涌出。衣不蔽体的纹夫人拼命把一个小丫头往身后挡,羊眼滚落一地,黑白分明的球体中,还混着一个血糊拉碴的圆球——那是子启的右眼。

——小眼用铜匕把子启的右眼挖了出来!

“那丫头!杀了那丫头!!!!”

子启的嚎叫刺破天际,惊飞了两只乌鸦。

这两只乌鸦呱呱叫着向远处飞去,正飞过驾车入城的弃头顶上空。

弃心急火燎,小眼,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