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离魂

肥肚不说话了,吊梢眼却还不罢休,叽叽喳喳还在说。

这聒噪终于惹烦了旁边一个在生火的黑脸汉子。他起身走过来,吊梢眼赶紧往后缩了缩给他让路。黑脸却踢了他一脚:“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彼此多照应些吧。有点空就斗嘴,嫌力气多是吧?去,去把离嫂子扶过来,找人先给她喂点水。”

吊梢眼不敢还嘴,忙不迭地滚走了。这黑脸是族长兀的弟弟。沉默寡言从不多话,族中平时渔猎征战总是他冲在最前面。就连牤也有些怵这叫个名叫沫的叔叔。

肥肚转动着肉串。火势正好,那油吱吱往外冒,带着香味直钻人鼻孔。他咽了下口水,向沫探个头:“沫叔啊,你看离嫂子她这可咋整?这都10天了,还是不言不语,给吃就嚼,嚼了也不知道咽。让睡就躺,躺下也不合眼。丫头也天天哭,这母女俩真愁死人了。”

沫摇摇头,默默翻动着那些肉。开工射猎他有办法,对付女人他可没辙。自己一辈子没讨婆娘就是因为嫌麻烦。

不过这女子也是命苦,年纪轻轻就跟了自个的大侄子离出奔远嫁,据说因为这还和母族断了关系。幸好离是个好孩子,对她也够体贴温存。可惜了要是离不死的话,下一任族长就该是他……唉……

其余人也都低了头,全族就剩下这8个男人和一对儿母女。男人毕竟心里宽,灭族灭家再惨,只要能活着还能图以后。可这离嫂子就不同了,她那母族极善稼穑,嫁人前的日子优渥安稳,从未经历过这等变故。如今横遭不幸,连魂都吓掉了。

想起这小两口,众人又是一阵叹。离嫂子和善,人也老得慢。女儿都九岁了,她还不见老。那脸蛋腰身,看上去也就是刚满20。殷兵打进来那一天,为了给媳妇和女儿条活路,离纵马将一列殷兵引向了村邑东头。离嫂子带着女儿滚下山坡躲进林子里才逃过一劫。

灌木丛窸窣响了几下,吊梢眼扶着一个脸色灰白的女子回来了。羌人的长袍垮裤在女子身上飘飘忽忽,人瘦得两颊都凹了进去,两只杏仁眼没一点神儿。

她女儿姒清理出一截树桩,扶着自己母亲侧身坐下。她坐下,就静静的呆着,一动也不动。好似看不见眼前的火堆,闻不见四溢的肉香。

兀走了过来,姒儿呜咽一声扑进爷爷怀里。老族长拍着孙女,瞅着儿媳妇这副模样,心里直叹:这哪还像个活人?

姒儿依然记得,父亲死去的那一天,她跟着母亲躲在林子了里。

说是林子,其实就是河边的一小片树林。河水一大就长在水里,天一旱就成了岸上。这会儿水不算大,树根刚刚被埋在水下。那片水又腥又肥,里面的灌木矮草比树还长得壮些。殷人站在外面,透过瘦不拉几树干和树冠间的空隙,只看见平静的脏水里戳着一片肥短的枝桠杂草。

“那能藏得住人?一眼都怼到头了,没人!”负责警戒的兵操着殷地的土话大声汇报。

于是殷人军队就拖拽着她们的亲人邻里到了林子外头的洼地里。姒儿和母亲趴在灌木丛下的凹坑,身子都埋在脏水里。母亲在她身上盖满了叶子野草。有根尖锐的枝条戳在了姒儿的肋骨上,她想拨拉开。母亲却紧紧按下她的脑袋,压得她动弹不得。那枝条就一直戳在那,很快就穿透了衣服,抵住她的皮肉。

可母亲还是不让她动,甚至不让她抬头。姒儿只能听见一阵马蹄和隆隆声,夹杂着尖叫和哭喊。一会儿,齐齐整整的哭声突然变得七零八落,尖叫的拔高,哀鸣的卡断。然后就混成了另一种声音——动物濒死时发出的难听嘶鸣。大片的脚步声轰过林子,不一会又碾着地面轰回来。

肋骨越来越痛,姒儿的半张脸埋在脏水里不能动。她努力把鼻子保持在水面上,两个鼻孔拼命鼓着,这水真臭啊……她快要忍不住了。

忽然,水的腥臭里窜进来一缕烟味。然后更浓烈的烟味涌了过来,里面夹杂着难闻的焦糊气——像是毛皮扔进火里的气味。

姒儿不知道,当自己跟那臭味和肋骨做对抗的时候,她母亲正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二十步开外,她的父亲满脸血污,两只被砍断的胳臂高高举在空中。哭泣的族人聚在那两只不成形的断臂下,被一个一个射倒,最后一起葬身火海。

从那时候起,母亲就不再说话了。爷爷找到她们,带她们穿越大山躲进树林。母亲对一切都没有反应,就这么不言不语不死不活。

“爷爷,母亲她什么时候能跟我说说话呀?“姒儿抽搭着,两眼肿成了果子。

怕是不行了,所有人都在想。

这分明是魂出窍,离死不远了啊。老族长的皱纹更深,肥肚叹气不迭,吊梢眼也默默退到牤身边去了。

牤没留意吊梢眼的殷勤,他正看着嫂子犯难:她这不死不活的模样太愁人,还拖累了大家,10天都没走出林子全是因为带着她。就这么下去,每天都得不停打猎才能供得上这么些张嘴的消耗啊……

一群人默默无语,各个看天拢火,都尽量不去看离嫂子。吊梢眼正给火添柴,一眼瞥到矮坡顶上立刻蹦了起来:“族长!牤哥!快看!马!马!”

除了离嫂子,众人都往那边瞧,果然有一匹栗色马正不紧不慢地下坡。马背上坐着个半大孩子,头包葛布那汉子在前头牵马。

有马!这林中虽说树木茂盛,地势倒算平缓,马匹虽不能跑却也可以走动。

吊梢眼凑到牤跟前出主意:“四哥!!四哥!!这下不用替嫂子发愁了。有马驮着那就快得多了!!想不到这北羌的小子还能有匹马!”

他这么殷勤也是有原因,马羌的规矩是兄死弟娶嫂。那离嫂子要不是吓掉了魂,早就嫁给牤了。

牤倒没想那么多。娶不娶的不重要,只要能把马留下,早点出了这山到大族去找个巫师给嫂子招魂才是正经。

想到这,牤对着吊梢眼点一点头,吊梢眼立刻紧跑两步向弃迎了过去:“肉刚烤好,快来坐,来来来,马给我牵着。”

吊梢眼一面说,一面接下了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