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枝蔓

姬石头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一个晚上。这一斧,他势在必得。

大宗伯,我给你报仇了!

这一斧带着满满的怒意。大巫朋却在他抡起斧子之前朝姬亶胸前一拍,拉着他一起向后倒。咔一声钝响,姬亶手里的火烛掉在地上,火苗奄奄欲熄,在地上形成一小滩黯淡的昏黄光圈。三个人影在圈中打成一团。

那一斧还是砍中了大巫朋。他的右臂明显耷拉下来,额头上青筋若隐若现。可姬亶和石头再也没有得手过。大巫朋踩着跛足来回躲闪,身子时高时低二人怎么也够不到分毫。

火烛渐渐熄灭,光明骤减。石头瞪大眼睛适应着光线,还没等看清眼前,忽觉一直疾风直扑面门。姬亶在他右边大吼小心,可已经晚了,石头被大巫朋一记左拳击中腹部,佝偻着挨了下去。

“杀人时要控制住呼吸,别被对方发觉。”大巫朋扶着耷拉在体侧的右臂,对怒目而视的姬亶笑了笑。

“正发愁怎么能受点伤,你们就来了。行了,走吧。”

姬亶咬牙道:“不问我为何要杀你吗?”

“懒得问。巫族长老被你们伤了右臂,只这一条就够你回去吹嘘了。走吧。”他做了一个赶羊的姿势。

巫族的倨傲让姬亶更加恼火,他拾起石斧:“我要你的命!”

他追着大巫朋左劈右砍,却怎么都挨不到这老跛子的边。大巫朋烦了,欺身上前迅猛一击,姬亶和石斧一起飞了出去。月亮浮出云海,大巫朋站在一地银色的光华之下,看着姬亶的目光像是在看一条不起眼的虫子。

“若不是昨日见你有胆色陪着小王闯桐宫,现在你早死透了。”

十个巫师鬼魅一般出现在他们四周,也不知在暗处看了多久。他们训练有序,有人点燃火烛,有人上前帮大巫朋按住右臂,另一个取出什么擎到他唇边。大巫朋呷了一口,啐道:“错了一味药。”

这些不是入村饮宴的那批巫师,姬亶一路与巫族送亲的车驾同归,竟没有发觉他们是何时跟在后面埋伏在这里的。大巫朋被搀上马车,吩咐道:“进内城。”

御马缓缓掉头,车轮粼粼滚动起来。姬亶飞身跃起向那马车扑去,双手扒住车箱壁的一霎那,几个巫师已经把他团团围住。

“别走!我和你的事还没完!”他冲着车上的大巫朋怒喝不止,眼眶都瞪得生疼。

有巫师揪住姬亶的头发,一把凉浸浸的铜刀抵住了他的喉头,只要一下,姬亶的脖子就将裂开。可他毫不退让,执拗地抓着车驾飞奔。

大巫朋抬了抬手,巫师们松开姬亶,马车也缓缓停下。姬亶喘着气正要说话,大巫朋突然捏住姬亶的下巴向上抬,借着一点月色的光华把少年的五官看了个清楚。

越看,老狐狸的表情就越凝重。须臾,他松开姬亶,思忖着说:“听小王喊你姬亶,姬姓,你是周族人?”

姬亶恨道:“你杀了姬离尘!”

这个名字对大巫朋没有起到什么提示作用。车下一个巫师凑近他耳语几句,老狐狸挑了挑眉,啧了一声:“那个周族的?我不动手,殷地那边也不会放过他。他想要的太多,太惹人厌。不过是只有点小聪明的蝼蚁罢了,死就死了。”

他弹了弹指甲,像抚去一丝微不足道的灰尘一样:“姬亶,不要因为义气惹下你承担不起的祸事。周族绝不敢与巫族为敌,真想复仇就回去好好学习经营兴邦之道,等你继任族长那一天,我会亲自挑选一名优秀巫师前去辅佐你。”

有商一代,只有大族强邦才有资格求得正统巫师来自家担任大巫祝,小族的巫祝就只有用自家族巫担任,还有的是族长兼任。如今大巫朋许诺给周族派去一名巫师,这已经算是非常给姬亶面子了。

少年宗子冷笑连连:“我周族运势自有天定人为,不需他人从旁指点!若我做了族长,巫师再永远不许踏出宗庙,不许插手辅理政务!”

这狂悖之极的话惹得巫师们一阵骚动。姬亶昂然而立,全不在意。大巫朋有一瞬的愕然——这些话正是昭王即位时候的所思所为,没想到这个西土赢弱小族的少年居然也有此等见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前面扬了扬下巴:“活好今日,才有命说明天。你先看看眼下这人吧。”

前方,一个男人蹒跚着朝这边走来。姬亶凝眸分辨,居然是屠四!

他不是去殷地送信了吗?!这一身的伤是怎么回事?!

姬亶连忙朝屠四迎上去。屠四混身是伤,按住姬亶肩头大喘不已:“大河……亳邑……被封锁了。”

他倒在姬亶怀中。

群巫不再理会他们,拥簇着马车从容离去。经过他们身边时,大巫朋悠悠抛下一句话:“奉劝你一句,周族太弱,还没资格参与大族之间的局。经纬天下这种事,从来都是强者的游戏!”

马车向着内城驶去,大巫朋阖目不语。御者小声询问:“大巫朋,那小子狂悖无礼,为何不杀了他。”

街巷渐无人声,只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在夜里回响着。大巫朋托住完全无力的右臂,叹息一声:“那孩子的面相……动不得。周族,动不得。”

一只夜枭被放了出去,凄厉的叫声在南邑上空盘旋着。送亲的巫族人方才还在和南邑人把酒言欢,忽然便像得了号令一般放下酒杯迅速离去了。

此时南邑宴席散去大半,只剩下从敦地赶来的一些人还在各家豪饮。猪十三那座暂充新房的院子今夜注定不得消停,新婚小夫妻压根没空安寝,他们正在听屠四说话。

一天前,弃要去桐宫救巫鸩,苦于无人去殷地送信。原本最痛恨弃的屠四不知怎的,自告奋勇接下了此事。出发前他与弃约定,只帮此最后一次,今后自己便不再和弃有任何瓜葛。二人击掌为定。

殷地在亳地北,大河横亘在两地之间,必须要渡河到对岸才能前往殷地。大河浪涛湍急,汹涌澎湃,河面又极宽广,只在略窄的河道转弯处修有两座渡口。

大邑商内服,凡河流渡口多数为官办,殷地朝廷有专人负责这些渡口舟船的调度维护。只是有时,如果渡口附近有像亳城这样的大邑强族,那么朝廷便会将一半的维护费用摊派到他们头上。有时侯甚至连征用的奴隶、工匠也让他们自己承担。天长日久,像亳地北边的这处渡口便渐渐变成了亳邑自己经营,殷地朝廷只每年来巡视几次,抽些舟船利润而已。

屠四对这渡口很熟。亳邑繁华,往日这里总是人声鼎沸,各族众人或带着货物或带着贝币在渡口等舟过河。渡口的大小木舟也总是来来往往忙个不停,各种喧闹声远远都能听到。

可这次不一样,屠四来到渡口的时候,发现这里安静得出奇,原先熙熙攘攘的渡口冷清无比。再走近点才发现,这里已经被封锁了起来。

最少有两支旅的兵力驻扎在这渡口处。但屠四走近了才发觉蹊跷的地方:封锁渡口的不只是亳兵,还有一支殷兵。

“殷兵?”弃微愣,旋即明白过来:八成是那个鸭嗓子的舌带来的。

舌来亳地抓人不可能单独前来,随身带有一旅兵力合情合理。只是为什么他人在城内,手下的殷兵却会不入城,在河边帮亳人守渡口呢?

要么,他是被子画勒令不许带兵入城,只好把军队驻扎在渡口边。

要么,他已经投靠了子画。

无论哪一个都只会让事情更加棘手。屠四没有去打听这支殷军的底细,他一门心思要渡河。

最近下了几场雨,河水涨了不少。屠四找到原先认识的一个摆渡人,用半朋贝买下了一条破烂木舟。说是舟,其实就是用一根粗烂树干刨空,再涂上些漆制成的简易瓢舟。屠四人高马大,坐进去勉强能舒开双腿。他不敢离渡口太近,拖着这舟走出去老远才放下水去打算渡河。

他没想到这些把守渡口的兵还有巡逻岗哨。

小破舟还没下水,立刻就有人发现了屠四。

一队亳兵飞快赶到,射手冲着水中轮番放箭。屠四下水的地方还不是陡滩,要蹚水背着舟走好久才能离开河底那嶙峋的石滩。他背着破舟蹚水向河中飞奔,铜箭下雨般钉在舟背面。木舟笨重,脚下石头料峭不平,屠四跑得撞撞跌跌,很快便被追来的杵兵追上了。

杵是木棒,一支军队中担任杵兵的都是些普通穷苦众人,他们不像射兵和戈兵那样出身小康、训练有素。打仗凭的就是蛮力。这些杵兵对上屠四虽说占不到多大便宜,可他们人数众多,岸上还有人源源不断的有人增援。

双拳难敌四手,独狼也怕打群架。岸上有射兵虎视眈眈,水里四处是提着木杵乱砸的杵兵,屠四两下受敌,混身挫伤擦伤无数。最后奋力往河中一扎,游泳逃离了岸边。

大河的河面极宽,河中心的风高浪大,水流比岸边湍急数倍。屠四几次沉浮努力都无法到达河中心,最后只得返回岸边顺河飘离渡口捡回了一条命。

对岸的人过不来,亳邑的人出不去,这如何往殷地示警?

距离大市只剩下三日,到那时子画趁机发兵,殷地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