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王到羌奴,弃经历过太多人情冷暖。他知道仇恨和喜爱不一样,喜爱可以没有缘由,而仇恨、厌恶这些情绪总会有个原因,哪怕是旁人根本看不见的小到看不见的诱因。
可屠四对弃的憎恶却没有原因,至少弃自以为没有。
所以屠四的突然发难让弃措手不及。对方一拳砸过来的时候,弃几乎没反应过来,他急忙侧身闪避才险险躲过。屠四一击不中,下手愈发毒辣,招招都奔着要害去。那一双整日屠宰猪羊的大手石锤一般,每一下都带着十分的力气,就算落在地上都能砸出个坑。
弃心中有事不想动手,只是接连后撤。屠四没了耐心,突然向前疾扑,左拳虚挥,右臂迅速跟上抓住弃的肩膀。接着他脚步一转,双臂一起发力,弃的脖子被牢牢卡卡在他臂弯当中。弃被勒得满脸通红,使劲挣扎。
屠四使劲卡住弃的脖子,上唇因为使劲而向上撩着。他凑在弃的耳边,喷着粗气从牙缝里往外一个一个地迸字:“别,挣,扎,去,死吧。”
吐沫喷了弃一耳朵。屠四哼了一声,铜铸般的胳膊往里猛一拧,等待着那一声脖子折断的咔嚓声。
咔嚓声没有预期响起,反倒是屠四的腹部发出一声闷响。弃双臂向后猛击,屠四唔得一声,口中立刻弥漫起一股子甜腥味。弃趁机甩开他,揉着脖子退到一边。
这一击分量十足,屠四捂着肚子爬在地上咳嗽。弃喘匀了气,看也不看他便绕了过去——他没空在这里打架。
“等等!”屠四叫他。
弃没回头,只管大声叫着木头出来。
“为啥不杀我。”
木头颠颠跑出来,看着地上的屠四吓了一跳。他想去扶,却被弃一胳膊拐着带走了。木头边走边回头,只见屠四佝偻着身子趴起来,满脸都是悲愤。
“这么多年,你依然看不上我……那就放过我们不行吗,你为什么要回来!”
弃停下脚步,回头打量着屠四。他以前从没有注意过这人,如今仔细分辨,居然在那眉眼当中发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
可是那影子太过模糊,实在想不起来。弃思忖着说:“我记得,有个人也爱用这一招……”
那人极善近身搏杀,最爱也是胳膊肘锁喉。弃盯着屠四,慢慢的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位青年身披铜甲,头戴卷冠,生机勃勃地站在他面前。弃瞪大眼睛,那位青年从记忆中走来,身形面孔越来越清晰,最后和佝偻的屠四融为一体。
“你!”弃丢下木头大步走过去攥住屠四的肩膀:“你是旅泗!!”
当年的旅泗,如今的屠四闭上了眼睛,他甩开弃的手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兵,哪里还敢称旅泗。泗族全体青壮族兵全部阵亡,如今,我只是个屠夫。”
“我记得你,当初你不服亚长管教,还和我打了一架。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弃百感交集,这个旅泗是当初自己手下最楞的刺头,自己的私军中,就属他难管。遇见不公就打架,打赢他才听话。弃在亳邑布局的时候,旅泗是第一批带兵去亳邑潜伏的。
只是后来全旅被子画设计屠灭,旅泗的变化太大,弃居然一直没认出他来。
如今的屠四也和过去完全割裂,他躲火炭一样避开弃试图拥抱的双手,一把将木头拽在身后,恨道:“你已经不是小王了,没权利让别人替你送死!你快滚,快滚!!”
“屠四!你闭嘴!”
一声怒喝,猪十三疾步跑来。弃看着这两个人,心中渐渐雪亮起来。
怪不得自己借宿,猪十三答应得那么快。怪不得自己被铜坊戍卫为难时,猪十三恰好赶到。
原来都是故人。
猪十三站定,忽地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师或,参见小王。”
师或!弃做小王时的提拔的师长。他私名叫或,出身小族却极擅统兵,曾是弃的得力助手。但五年前……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化名为猪十三的师或笑了笑,往自家院中一引:“走,回去说话。”
人群离去,巷子里清了场。树梢上的蝉放心地高唱起来,这一日的南邑安静得出奇,除了猪十三家中的几个人,其余所有邑人们都聚集在村口等待着什么。
夏日的午后正是暑热难捱的时候,猪十三屋里的灶上却烧着一陶鬲的水。那水已经沸腾了,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猪十三道声稍等,让弃三人到廊下坐,自己先端起陶盆把一些个羊眼倒了进去。
这熟练的架势,一点不像个叱吒疆场的师长,十足一个慈爱的老父亲。屠四看着他发了福的背,绷不住笑道:“就你现在这怂样,狗都认不出来。”
弃只当没听见,他确实没认出这养猪人就是师或。
陶鬲中热气蒸腾,红白相间的羊眼很快煮得发白,一个个黑白相间的翻在汤面上。木头看着那一只只眼睛直起鸡皮疙瘩,噫了一声问:“猪……或哥,你爱吃羊眼啊?”
“别改,就叫猪十三。嗨,哪是我,还不是死丫头爱吃。屠四每次杀羊都会扣下眼来给她留着,我不爱吃,看着就难受。这也就丫头小孩喜欢这种奇怪吃食。”
提起小眼儿,弃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师或……猪哥,小眼是怎么回事?”师或五年前才到亳邑,小眼今年可已经十一了。
“这事啊,说来也是上天不让我死。”
五年前,弃在崖边被子朝逼得落崖。子画则亲自带人扑杀了师或驻扎在亳邑外的四支旅兵。最后只剩下师或与旅泗杀出重围向后败退,二人退入亳城外,正巧遇上一名司工署的织造女带着女儿在山间采集染草。
“那就是我妻子,小眼的母亲。”猪十三垂下眼睫,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
织造女救了这两个血人,帮他们该换身份带入南邑。
南邑原本就是新邑,所有人都来最外族,俩人留在这里最不会引人怀疑。加上织造女与内城中的关系,二人顺利安定下来。旅泗用杀人的功夫杀猪杀羊,人称屠四。师或则默默留在制造女家中帮忙养猪。
织造女是未婚产女,小眼六岁以前从不知自己父亲是谁。自从师或和母亲一天天亲密起来,丫头觉得非常新奇,对师或也很依赖。渐渐地,小眼有一天非常自然地叫了他一声爹。
“这一叫就是一辈子啊。”猪十三感慨道。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果然奇妙,众人唏嘘不已。可木头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猪哥,小眼果然不是你亲生的啊?那他爹是谁?”
猪十三叹了口气:“她娘没有提起过。但是根据子享和子晶对这孩子的宽容程度上,我猜她父亲应该是宫城内的人。”
宫城内,那不就是子画的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之一嘛。
木头看了一眼弃,嘟囔道:“你们多子族真乱……”
屠四抓起木头扔了出去:“就你嘴多!去去去,外面把风!大人说话不要插嘴。”
没比屠四小几岁的木头揉着鼻子出去了。猪十三拢好了火,三人重新坐下絮絮密谈起来。
天气炎热,猪十三光着膀子一身油汗,屠四上衣被汗溻得全贴在背上。弃把这两日的见闻讲了一遍,最后一拱手:“我原以为无人可用,没想到能见到你们俩。能否请二位帮我个忙,送封信到殷地去。”
屠四哼了一声,飞快瞪了猪十三一眼:“我说什么来着?他肯定是要找人送死。”
亳地练兵的事他们早就知道,可是屠四已经打定主意平淡度日,根本不愿参与。
猪十三冲弃回了一礼,诚恳道:“小王……不是我们不帮您。五年前,我们曾替你出生入死,结果呢?是,你是小王,是王室贵胄,你死了,后代会在宗庙中供奉你,天下人会传颂你的名字。可其他那些死去的人那些兄弟们呢?他们无法装殓下葬,无法被后人祭拜。他们就死在我眼前……我救不了他们……
五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没什么是千古永固的。今天你做王,谁知道子画明天能不能做王?对不住,我还有个女儿没有养大,这个忙,我帮不了。”
陶鬲中的羊眼煮好了,袅袅的香气弥漫开来,给这三个正在谈论生死的男人们笼罩上一层平淡的烟火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