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内的权贵们有侍者羌奴扇风饮冰,城外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内城养马的小羌叫苦不迭,他怎么那么倒霉,内城舒服的马厩待不成,遇上这个强人被胁迫出了城。现在居然还和他在这兵营外窥伺,这要被发现了,死都没个好死啊。
那个强人就是弃,他押着小羌奴出城来寻军营。两人已经在这里呆了一天,围着四周密林转了个遍。弃越看越心惊:这偌大兵营里足足有两支师的兵力。
不止如此,这些兵士的装备可不是普通族兵的布衣木杵。大部分兵士都是皮甲铜戈,箭镞也没有石骨材质的,全是铜制。这样的装备,这样的数量,子画想做什么?
这处军营建在亳城外西鄙的敦地,小羌说这敦地是子画次子——子朝的封邑。这里共有有十三支族裔,大部分农耕为主,弃在这里呆了一天,已经看见几次附近族裔的人拉着牛车来送食水物资的。
看来子朝是用这些农耕小族来供应军营的饮食。若是能混进那些小族中,就能趁机混入兵营。弃打定主意,便带着羌奴在附近寻找小族。
眼见太阳西斜,二人终于寻到了一个建在环形壕沟后的小族邑。村子不大,外侧修有一圈壕沟,三处木桥通往村中。村舍中一半是半地下,只数少数几间修建在地上。
羌奴一看就瘪起了嘴,他在内城好歹还能睡地上的房子,这里又旧又穷,他才不要呆在这。不成,得跑。羌奴趁着弃和一个青年攀谈,悄悄往林子里蹭去。
赶快跑,趁城门还没关!羌奴打定主意,一到城门口就找戍卫举告,只要带人来抓住了这个男人,那自己就是一桩大功劳。这下肯定能换条羊腿吃!以后的活儿也能清闲点!羌奴咽了咽口水,仿佛嘴里已经塞满羊肉。
眼见那青年和弃交谈甚欢,羌奴瞅准机会拔腿就跑。他几步就钻进了林中,茂密的枝桠四面都是,他不管不顾,挥舞着胳膊左拨又挡。只要跑出去,就能奔上大路回亳城啦!
大路就在不远处,羌奴已经能看到夕阳晒在上面的反起的光斑了。然而下一刻,他就朝前一扑,摔在了地上。一个黑瘦男人走过来,伸手揪住他的脑袋,向后面猛的一拧,羌奴的四肢立刻停止了抽搐。
男人把尸体推下一处陡坡,回头看了看圆形小村的方向,啐了一口,迈步走上大路。
他向前走了没多远,一个高高个子的青年在路边正等得焦急。一看见他,青年喜笑颜开,迎上来叫道:“哎呀屠四哥,你放个水怎么那么久。赶快走吧,一会儿就关城门了。哎我说咱们今天这趟活儿跑这么远,给的贝多不多啊?你经常出城接活儿吗?我还以为你只是在内城呢……”
屠四踹了他一脚笑骂道:“闭嘴闭嘴闭嘴!木头啊,你这张嘴生来就这么多话吗?赶紧走。”
“哦哦,是得赶紧走。也不知道我家公……我兄弟回来没。弃大哥也没影了。”
“哼,你那兄弟不知道。反正弃今天是不会回去了——永远别回来最好!”屠四揪了根草嚼着。
“你说什么?”
“没事!快走!”
天边那一抹金色云霞终于黯淡下去,亳城内外两重城墙的大门渐次关闭。弃顺利留在了城外的小村子里,那家主人是个叫豆的青年人。弃和他说好,帮他干几日杂活儿换几捆粟子。
夜幕低垂,弃心事重重。两日没有见到巫鸩,不知她怎样了,有没有见到妇绮?弃仰起头,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树梢。
这一晚月朗星稀,内城南门的戍卫们忽然听到一阵极其细的呜咽之声。一个戍卫奇道:“谁在吹埙?”另一个人叹道:“不知道,从没听过这么美的埙声。”
正听着,忽又有一阵婉转清音加入。有人惊道:“是笛声。谁在斗曲?”
然而不是,两厢音色甫一相遇立刻互为应和,有来有往交融成章。一笛一埙一高一低,曲调越来越欢喜昂扬,引得小半个内城全都绷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忽得笛音一个抛高嘎然而止,埙声也低低沉了下来。月华普撒大地,余韵搅得众人愣了许久。
内城南面的街巷中,巫鸩放下笛子,看着三步之外那个高高的持埙女子。月光把亳邑大巫祝的玄衣也泛起了一层青色光晕,使得那张平凡的脸平添了几分神采。
巫红收起埙,叹了一句:“鸩,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世间多少人相隔经年,再相遇却只得相视一笑,多少心头慨叹最终也只能落在这样淡薄一句。
其时月朗星稀,花叶树影摇曳不止,二人对面而立一时无言。忽有风吹过,一缕青丝拂过巫鸩唇角,绯唇轻启,说出的却是句极煞风景的话:“死人。”
像是暗号一般,两位女子同时暴起。巫红手持一把小臂长的卷头薄刃金色铜刀直冲对方颈间斜劈下来,巫鸩微一侧身,手中骨笛草蛇一般卷向巫红腕间。
不料巫红刀锋一晃,让过骨笛之后就势在她左臂一划而过,叱啦一声,巫鸩的长袖划成了两半。巫红收刀站好,看着那只白皙臂膀摇头道:“果然。”
那只兽铃依旧绑在她左臂上。巫鸩扯掉袖子正要说话,忽有人在不远处高声叫她:“司工署重地,是谁在那里!”
接着接连两下弓弦开合之声,两支长箭破空而来,原是有巡夜的戍卫追来了。二人一个错身同时避让,巫鸩回头叫他走开,冷不防巫红悄然逼近,在她左臂轻巧一划便割断了系着兽铃的皮绳。巫鸩反手袭去,对方已高举铜铃退出老远。
巫红一晃铃铛:“跟我走。”说着转身遁入树影之中。
两个影子一前一后窈绰翻飞,很快便看不见了。等戍卫跑来时,司工署后面已经空无一人。
巫红在前面,一路向北边飞奔。巫鸩跟在后面穿街越巷,又追过几道街口,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巍峨城墙,在夜色中显得愈加阴沉。是内城北门。
城门前那些戍卫一见巫红便立刻单膝跪地不敢抬头。巫红转身冲巫鸩一歪头,便径直向门侧走去。巫鸩疾追不舍,经过城门时那些戍卫依旧低着头半跪在地。直到她过去了才默默起身站好,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城墙下浓荫遍地,墙下参差的黑影错落排布,哪里都看不到巫红。忽一阵埙声从背后飘来,巫鸩立刻返身去寻,一直寻到城墙下的马道入口处,才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大刺刺踩在墙垛上吹着陶埙。
见她寻来,巫红放下陶埙伸出手来:“眼神还是不好,过来。”巫鸩无视那只手,瞥着她翘起的脚说:“站好。”巫红把双手往胸前一揣,示意她跟上。二人一前一后沿马道向上,不多时便来到了城墙顶端。
夜风到了上面忽然变得大了起来,二人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巫鸩从未到过王城,上城墙也是头一次。但见两侧阑珊灯火四散铺开没向远方,城墙夯筑得宽阔坚实,最宽处能轻松容纳马车驰骋。
巫红领她慢慢走着,城墙上戒备森严十步一岗,但那些持戈戍卫见了巫红都只当没看见。来到城墙拐角处,正有两班十个戍卫在此换防,巫红咳嗽一声,戍卫们见是她忙行礼不迭,巫红不耐烦道:“躲开这儿,我走之前不许回来。”
等清了场,巫红立刻歪倚在岗哨的土墩子上,右臂支在腿上,左手拍拍身边:“鸩,过来看风景。”
巫鸩只背着手凝视城下。夜空堆起浮云,月亮在云层中沉浮出没,外城只得零星几点灯火分排四散,再远一些便是无尽的黑暗。再回头,内城中却见遥遥一片高低鳞次的密集灯火,大约是宫城。
“鸩,你知道自己惹上了多大的麻烦吗?”巫红揉了揉眉心:“大巫朋在这,你知道吗?”
巫鸩点点头:“听说了。”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来这吗?”
没有回答。
巫红长叹一声:“小鸩,拜你所赐,巫族已经完了。”
什么意思?巫鸩终于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