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母仇

姬亶连连催问,幽只当听不见。被问得烦了,幽一双寒潭般的眸子往他身上只一掠,冷笑道:“周族宗子,你掺合进来干嘛?莫不是小邦周想趟大邑商这浑水?真是可笑!别忘了寝渔还在你邠邑里住着呢,若让他知道你在这里,周族就等着被灭吧!”

两个少年人互相瞪着,哪个都不肯低头。

半晌,姬亶笑了,揉着肚子连连摇头:“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多重要的人物,不过是寝渔养得一条狗罢了!前日木头回去了一趟,寝渔已经带着我家小妹和十车嫁妆貢礼回殷了。怎么,他没告诉你?”

他没幽说话的机会,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小邦周养犬,会一直养它们到老死,年老力衰也不丢弃。还真不知道大邑商养犬,原来是随时可以弃之野外,任其自生自灭的啊。拜你所赐,今儿长见识了,原来被扔掉的狗都这么凶啊。”

一声怒吼,弃和巫鸩赶紧回头,就见幽和姬亶扭打在一起。木头正要跑过来,被弃踢倒在血呼拉碴的狗窝旁:“你和小五把狗崽包上。我去看看。”

待把那边二人拉开,俩少年人已经撕扯得不成样子。姬亶一口唾沫啐在地上:“阉奴养的狗,不就仗着自家主子么?横什么!”

“你住嘴!”

“闭嘴!”

幽和弃的声音同时响起。弃的一把掐住姬亶的脖子,双目几欲迸出眼眶:“敢再骂一句阉奴,我立刻杀了你!”

这突然迸发的杀气震住了姬亶,忙呐呐住了口。

甩开姬亶,弃附身捡起个东西递给他,说:“幽能找到我,说明那左射亚便也快到了。你是一族宗子,我不连累你,咱们就此分开。我往西走,你往南回邠邑吧——铸术是没机会教了,这两把铜刀算作赔礼。”

姬亶手中一沉,借着火光才看清那是幽的两把铜刀。刀柄处镶入了丝缕精巧的绿松石,在晦暗中也难掩神彩。他把刀一扔,上前拉住弃:“弃大哥等等,我刚才是气不过功夫不及他,这才言语毛糙了些。我要跟你一起走。”

弃躲开他的手:“抓我那些人周族得罪不起。你年少莽撞,可是不能拉你全族陪葬。”

“周族宗子,你最好听他的。上一个庇护他的是我器族,结果呢?长老横死,一半族人被杀殉!哈哈哈哈,快回去告诉周人,好好稼穑耕种不要掺合大邑权谋!你们玩不起!”

幽的笑声嘎然而止,原来是巫鸩听得不耐烦,拿快破布勒住了他的嘴。

一支火光移了过来,小五和木头举着火把抱着一个布包跑了过来,二傻耷拉着尾巴一步一回头地跟在他们后面。小五吸着鼻子凑到弃旁边,搂紧了手里的布包:“弃大哥,就剩下三只小狗了,其他的……其他的都被大黄咬死了。”

篝火尚明,照着那两棵树下的昏暗角落,大黄呲着白牙,身子拧巴得僵直。火光翻腾着,已经有嗜血的飞虫嗡嗡着落了上去。弃翻了翻布包,三只小狗有气无力地蠕动着,一只全黑两只杂色。

他揉了揉小五的头,把男孩往姬亶身边一推,单膝跪了下来拱手道:“小五今后就拜托宗子,请宗子带他回邠邑吧。即使弃被捉住,也与邠邑毫无瓜葛,绝不会连累周族受难,只求宗子保我这小弟一世太平。”

说完他不顾小五的尖声抗议,扛上幽大踏步走了。巫鸩举着火把走在二人前头。二傻左看看,右看看,来回打了个转汪汪嗥叫起来。小五咬住嘴唇,把小狗们贴在脸庞埋住了眉眼。

不一会儿,那只火把就在犬吠声中远成了一团漂浮在无边黑夜中的黯淡星光。木头凑上来:“公子,咱们回邑吧。”

回邑。

姬离尘临行前那番话倏地涌上心头。姬亶心中猛一敞亮,也顾不上搭理木头便拔足狂奔。路上连磕带绊,终于在林中堵住了他们:“弃大哥……大人,您等一下……容我容我说句话。”

巫鸩翻了个白眼,举着火把越过他去。弃扛着挣扎不休的幽,腾出手来拍了拍姬亶:“不听了,回吧。”说罢也迈步离开。

姬亶握紧双拳,大声喊道:“您母亲的死因,也不听了吗?!”

空气一滞,连幽都不挣扎了。弃扛着他折过身,宽阔的身型被火把映出了一团巨大的影子,这团黢黑像山一样向姬亶直压下来,弃开口说话,语气冷得如同挂了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您的母亲!后母戊,妇妌大人死的冤!”

就是一瞬间的事,弃放下幽,朝姬亶扑了过去。

幽在草地上滚了几下爬将起来,看着弃发疯一样踢打着姬亶。被打的圆眼少年双手挡在脸前,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她不是被烧死的……妇妌大人不是被烧死的!”

“住口,你怎么敢唤她生名!”弃脑中充血,理智全失,全世界的重量都向着他的头顶扣了下来,他几乎不能呼吸,只是一下一下踢打着翻滚的姬亶。

“住手!”巫鸩揪住弃向后猛拖,弃踉跄跌倒,爬起来还要去扑姬亶。巫鸩挡在前头:“让他说完!”

得以喘息的姬亶双膝一软,歪在地上。他满嘴都是腥味,分不清是血还是土。啐了一口,姬亶抬起头说:“大人,20年前王宫的那场火灾,我族中有人亲历,他亲眼得见了妇妌大人最后殒命那一刻!”

弃眼中喷出火来,伸手抓他,巫鸩死命拦住。姬亶梗着脖子质问:“您不觉得妇井大人死得蹊跷吗?若不是这样,您当初为什么要铸后母戊大鼎?”

如同闷雷划过,弃猝然头痛起来,他抱住脑袋,钝痛如海浪般一波波来袭,连绵不绝地把脑中碎片往一处推搡。弃疼得想吐,汗水汩汩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幽蹦到巫鸩身边,呜呜示意去掉他嘴里的布条。

刚一松开,幽的吼声就冲出了喉咙:“妌娘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没料到幽会这么激动,姬亶诧异地看看弃,幽又吼:“我从生下来就是妌娘带大的!我有权知道!快说!”

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看幽这架势不是作假,姬亶这才细细想着开了口。

“亲历者是我族人戍忠,他已经死了。临死前,他将当时所见悉数告诉了大宗伯。具体细节端倪只有宗伯一人知晓,他只是告诉我——妇妌大人不是被烧死的。若不信,便告诉小王:当时他是在王寝门口遇袭昏过去的。”

三人一起看向弃,这位当年的小王无力地点一下头:“我和器……确实冲到了王寝门口,乱兵在那里截住了我们。”

细节得到验证,这周人没说谎。幽冲巫鸩抬了抬被捆住的胳膊:“放开我,我去找那个什么宗伯。他最好真的知道,若有半句胡说,我绝对让他死得很痛快!”

火把呼呼闪烁,夜风忽然大了起来。巫鸩看着眼前这三个人凝眉权衡,两个已经失了理智,第三个心思不明,此时绝不能容他们肆意行事。她正要说话,一声刺耳的鸭叫声抢在她前头响了起来:“围!”

数支火把鬼魅一样猝然亮起,把四人团团围住。一身玄色短打衣衫的舌在众射手的簇拥下缓缓来在近前,一见是他,幽怒骂道:“滚开!这个人是我的!带着你的人赶快滚!”

没人动弹,众射手将弓旋拉得更紧,黄铜箭头在火光下蹦跳着碎光。

舌哈哈一笑,径直上前对着弃一拱手:“小王,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