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遗言 (第二更奉上)

翌日,气压有些低沉。头天后半夜起,云絮就慢慢往一起聚。到了早晨,太阳光已经穿不透那肥厚的云层,只好在碳灰色的云幕后散发着放着光热。

这低沉遮天的乌云像极了熏育人的帐篷顶幕,严严实实地把热气都扣在了地面上。邠邑和相隔数十里的熏育营地笼罩在一片同湿热当中。只不过两边的气氛不太一样,薰育部来了一个巫女,全族人欢天喜。而邠邑这边,遭了摧残的城邑内外一片低迷。

一个小族巫飞奔进了侯府,慌慌张张一头撞进了前堂的政事厅里。他满心希望能找到公类或者哪个值班的大人,可是厅中一个人都没有,公类不在,四卿也没来。

找不到人,小族巫急的头顶冒烟,来回转了几圈,最后一把抓住个洒扫的杂役:“侯爷呢?”

“王宫贵客同着公类去宗庙了。”

小族巫一跺脚便要跑走,恰巧姬兰到前头检查勤务,正撞见这小子跑得袍歪发散。小族巫一见姬兰,立刻抢上前去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大小姐!大小姐!戍忠大人戍忠大人……他死了!!”

戍忠坚持了2天2夜,终于还是死了。

这期间姬离尘一直没有离开戍忠的住处。他双目赤红,胡子拉碴,衣袍前襟袖口上的洇染的血迹都发了黑。取箭、敷药、祝祷……所有的手段姬离尘都用尽了,也还是没能救回这位邠邑的擎天建木。

姬亶匆匆赶来时,戍忠的小屋里哭声震天,小族巫正扶着姬离尘走出门来。姬亶鼻子一酸,强忍着的眼泪就要砸下地来。正要进去拜祭亡者,虚脱的姬离尘一把抓住了他。那只手烫得惊人,姬亶诧异地看着他。

姬离尘通红的眼睛往外一瞥:“有的是时间哭,你且跟我走。”

平素,大宗伯总是玄衣高冠温润翩翩,衣服上连个褶子都不会有。姬亶哪见过他这幅模样,心知一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忙搀住了他往外走。姬离尘蹒跚爬上乘车,叫姬亶自己驾了车往宗庙去。

车轮嘎嘎蹦蹦向前驶去,把一片悲声甩在了后头。姬离尘歪在车厢壁板上阖目养神,一直到马车驶离了大街转入了人烟稀少的环道才睁开眼睛,问:“你知道你救进城的那个器族人是谁吗?”

“宗伯说的可是弃?他本来已经答应将铸术传授我邑的,谁知熏育突然……”

“你被骗了,他不是器族人,他姓子名弓,是大邑商的小王!”姬离尘打断他。

什么?!姬亶大吃一惊。

“戍忠拼死拖了两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姬离尘举起袖子掩住面庞。当初巫鸩问起20年前商王王城失火的事时他就该有所察觉,当初大巫咸下令巫鸩为邠邑主持祭祀的时候他就该有所察觉。可是他对自己太过自信,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见见这个弃。

错失良机!

他本可以拿住小王以此和大邑商、巫族两方博弈,现在却害得邠邑伤亡惨重,连戍忠也死了!悔啊!

缓过神来,姬亶压低了声音问:“可是小王不是5年前就死了吗?忠叔会不会看错?”

姬离尘疲惫地摆摆手:“戍忠当年曾经在火海中救过小王,不会看错。”

他没有告诉姬亶,戍忠还说了另外一件事,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才断定当年大邑商放出的小王死于野的消息是假的。

“可别忘了,如今的昭王也是少年出野历练躲避兄祸。虽说子弓是长子,可其上还有子渔子宋两位先王之子,难说他会不会避祸假死出奔……等等,走这条路。”

姬离尘指着南边,姬亶操持缰绳一拉一缓,马车便拐了个弯冲着柳邑而去。少年知道大宗伯的体力已经到了枯竭边缘,支撑不了太久,便只静静听着任他说。

姬离尘接着道:“不管他为何出逃现在都已被发现。我两日来反复回忆推演,起码有三股势力牵扯其中。

第一是大邑商朝堂,蒙侯对此人并不执着,只单纯垂涎其寻矿之术而已。反倒是那个舌一直紧追不舍,他明明是蒙侯军中左射亚,却能一再脱离大军单独行事丝毫不怕商王怪罪,这岂非怪事?!

殷人治军严厉,归队稍晚便要剁手割鼻,一军左射亚却能屡屡率兵离开战场……所以舌要么直接受命于商王,要么他受命之人能与商王对抗。若是前者,他肯定会悄然行事,不至于搞这么多阵仗。所以指使他的只能是朝堂上的权臣,极有可能就是大宰。

第二是巫族。那巫鸩身怀兽玲,巫族有传说,能引百兽起舞者便可任大巫咸。巫鸩可是下任大巫咸的继承人之一,居然亲自盯上此人,可见巫族对此事参与至深。

最后,此次熏育来袭十分蹊跷,说是与鬼方诸部结盟却偏瞅准了小王在祭祀上现身时来——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这背后一定还有人指使,只是我暂时猜不到。”

一时间只有车轮和马蹄踢踏呼和之声横亘在二人之间。姬亶冷汗涟涟:本想为族邑求得铸术,没想到居然将如此大一个火种带回了家!结果几方势力循迹追来,连累邠邑众族受尽涂炭。

罪矣!悔矣!

他抬起头,街道上行人稀少,不少邑人们还没有从袭城的惊慌中缓过神来。几处人多的地方不是在修缮房顶屋门,就是在垂泪送葬。放眼望去疮痍满目,这更让姬亶无地自容,从头到脚都着火一般几乎要栽下车去。

少年摇摇欲坠,大宗伯看得清楚,轻轻在他肩上一拍沉声喝道:“错已铸成,纠结前因的是众人,止损反杀的才是尊者!你是周族宗子,日后的邠侯!岂能如寻常众人一般沉溺愧疚?”

一番话连敲带打,姬亶如遭棒喝,咬牙挺直身板,目光重又沉稳起来。他思索一番,道:“宗伯教训的是。那现在小子该如何补救?”

见他重新沉静,姬离尘颇感欣慰。巫术中自有相人之术,虽不传于外族,他却也曾窥得一点皮毛。周族大宗伯之职本是辅佐族长,他看得清楚,公类只能守成不可开拓。

要想周族成就大邑,只有眼前这个少年可担重任。可姬亶虽沉稳聪慧,毕竟没有经历过多少风波磨砺,强者若无挫折便不足以蜕变。此次惨痛经历倒是极好一个机会。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分岔路口,往柳邑去的那条路甚为窄小,马车无法前进。

喝停马车,姬离尘直视着姬亶问:“若找到了小王的去向,宗子要如何决断?”

如何决断?一个“亡故”的大商小王,还能有什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