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夏族大长老低低地笑了起来,然后便抬起头来看着她,眼中浮现出了一丝长辈对于晚辈的疼爱,“我们这些老东西,也该休息休息了。”
他收起了落在羊皮卷上的手指,轻声说道:“景末是个好孩子。”
阿隐看着他,许久,才郑重其事地行了最重的礼节,之后便说到,“您永远是我们的长辈。”
她出了门,看着那一扇木质的门在自己的面前合上,也将大长老佝偻的身影护在了屋中。
多年以来的愿望完成,在第一时间,她居然并没有开心的笑起来。
一直在门口候着她的景末,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阿隐,你怎么哭了?”
他跑过来,手忙脚乱地帮阿隐擦去她脸上的泪珠。
一边擦一边说,“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的,我可以陪着你,直到大长老同意为止。”
阿隐看着他,看着他那惊慌失措的表情,过了许久,才回过神似地,慢慢后知后觉说到,“我哭了?”
景末点头,眼中满是心疼。
阿隐挤出了一个笑来,“没什么,我只是太开心了。”
“没关系的,阿隐,我们总会有机会的……”景末猛地抬起了头,想起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这才说到,“开心?我是不是……弄错什么了?”
他心底出现了一个答案,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难道……你不是?”他看着阿隐,不知道该怎么把酝酿在心中的话说出来,能哭出来,那不就说明失败了吗?
可是为什么,她会开心?
阿隐踮起脚,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滚烫的泪水在景末的肩窝中流淌。
“大长老同意了。”
大长老……
同意了?!
这不就意味着,藏夏一族和山隐一族,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宿怨纠葛。
景末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冲昏了头脑,等反应过来,阿隐抱住了他之后,心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
只是……所有的族人都在不远处偷偷的关注着他们,这真是让他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了,正在痛苦和快乐的折磨中,周围的众人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不约而同地,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轻松了一些。
终于结束了,两族之间历久弥坚的纷争,终于画上了句号。
那些年迈的族人,想起了自己曾经消失在神山之上的亲人,以及在厮杀中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旧友,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终于,不再担忧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了。
再也不会了。
阿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些太激动了,居然伸手抱住了景末,便立刻放开了手,只是双颊,却多了一丝如同晚霞一般的嫣红。她有些害羞地看着周围那些人,但很快神情又变回了老成持重的阿隐。
一旁同她交好的孩童全都跑了上来,拉着她。
左边口中一个阿隐姐姐,右边也是叫着阿隐姐姐。
阿隐只是被他们拉着,陪着他们,脸上微微地带有一丝笑意,这样的画面,很长时间都一直留在当天见过这幅画面的那些藏夏族人心中。
阿隐静静的站着,光就那样轻轻的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脸就像是雪山之下盛开的雪莲,在泉水旁随风摇曳着,因为在此地居住已久,所以阿隐换上了他们藏夏一族特有的服饰,看起来就像是藏夏村中一个普通的姑娘一样,只是面容清丽,一双眼睛黑得发蓝,就好像夜晚天空的颜色一样,在其中有万千星河闪耀。
景末也记得这样一幅画面,孩子们的笑脸和阿隐相互映衬着。
真的好美。
“是时候了。”
阿隐看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扎不让,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我也该回去看看我的族人了。”
她扭头看着景末,“”既然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了,那么,我也向我的族人告知一下我们和谈的结果吧。”
“好,。”景末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神情有些宠溺,他的眼神,就像是神山上那温柔的风雪,阿隐抬头看着他,他对上了她的眼睛。
在那一刻,两个人心中都有一点触动的感觉。
景末有些羞涩的羞红了脸,微微地转开了目光,“我们择日出发。”
“好。”
那些孩子听见他们两人的对话,都闹了起来,“阿隐姐姐,你要走吗?那你可要记得经常回来看我们呀。”
阿隐听见他们的挽留,低下头看着他们,听着他们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忽然有些恍惚,他的脑海中想起了一个晃着她胳膊,不停叫她阿姐的人。
是巴丹。
也不知道巴丹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心中有担忧,但同时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慨。
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的人就是巴丹,可是没想到,他有自己命定的轨迹,命运面前,他们的分别是必定的。
扎不让,夜。
自从阿隐失踪之后,虽然没有人透露出来,她是被北元的人所掳走的。但是扎不让中的山隐一族族人,逐渐分离成两波势力。
一方认为,他们应当回到之前的村子里,族长已经不见,现在的扎不让,已经没有办法保护他们了。
而另一波,则认为应该听从族长走之前的吩咐,继续在扎不让生存下去,让自己的孩子,可以过得更好。
虽然当时丹泽王许诺过,要让他们生活安康,可是自从阿隐失踪之后,丹泽王已经很久没有派人来照顾过他们,这一切,都让他们心中没有底。
只是不知道,阿隐究竟何时才能回来。
或者。
永远也不再回来。
也有一部分人生活得如鱼得水,成为了街头巷角的小贩,或是担货郎。
总之,他们已经活的和当地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天夜里,丹泽王原本一直在批改奏折,看着那摇曳的灯火,他忽然有些想出去转转。
他知道山隐族人所居的那一条街在何处,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他,分外想去那里转一转,便叫上了松玛,陪同他一起出行。
阿隐了无音讯,已经很久了。
他知道阿隐回来之后,必经之路就是甘肃。
可甘肃战乱,她一介弱女子,能够从战争的战场上顺利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迎娶元妃,也是有这么一层意思。
如果阿隐真的在战乱中故去,他好歹得有一样能够支撑自己在朝堂中生存下去的东西,联姻,就是不二选择。
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无论他迎娶了谁,都会将那人背后的势力归为己用。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当初将阿隐作为了可以抛弃的弃子。
街角有一家酒馆,是山隐族人所经营的,丹泽王进门后,那店小二并没有认出他来,丹泽王带着松玛,也没有张扬,只是寻了一个有些昏暗的角落坐了下来。
让小二上了几盅酒,和几碟小菜。
松玛原本想站在一旁随侍,却被丹泽王用眼神示意,让他坐着,松玛便依照命令坐了下来,只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却觉得如坐针毡。
丹泽王慢条斯理地打量了他一眼,眼神中的神情,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然后,便慢慢的将自己面前的酒盅斟满,又执起筷子,尝了尝碟中的小菜。
这些小菜,带有山隐当初的特色,别有一番风味。
另一桌的对话,却随着夜风飘了过来。
“我们的族长,已经消失很久了……”
“是呀,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或许……是不会回来了呢。”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当初族长的婚约,就是因为我们才定下的,这眼看婚约时间将到,若她还活着,但却不回来,那已经足以说明什么了。”
“难道族长,真的要放弃我们?”
“不会,不会的。”
“族长不是这样的人。”
听见他们在背后议论这些事情,甚至明里暗里,都在说阿隐不愿意嫁给丹泽王,这让松玛有些愤怒,正准备站起来,却被丹泽王按住了手。
丹泽王看向他,摇了摇头。
松玛压抑住自己的怒气,按兵不动。丹泽王端起面前的酒,轻轻的放至唇边抿了一口。
山隐一族的酒很烈,他们常年生活在神山上,风雪料峭,如果没有这烈酒暖身体,很容易在那狂风骤雪中失去性命。
酒一入喉,他忽然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他,终于在这暴风眼中,迷失了自己心中的目标了。
如果当初得知那些人要对阿隐动手的时候,他就放弃所有的一切,奋不顾身的去追赶,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在他这短暂的一生中,虽然还没有看到结局,可是他已经知道,自己最爱的人究竟是谁了。
丹泽王攥紧了手中的酒,将那一盅酒全喝进口中,酒入愁肠,反倒透出有些绵长的苦。
他的衣服柔顺,披在身上就好像是一脉流水一样,如此体面。
那是金钱的味道,也是权势的味道。
明明已经稳固了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也将整个古格王国处理得有条不紊,可是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孤单,好象失去了所有一切?
松玛在一旁,立刻帮他再斟上了一盅酒,丹泽王看着松玛的脸,依稀有些恍惚,想起了他们年少时分,一起纵马长街,一起饮过的酒。
那时候,他还是个不甚受宠的皇子。
可是恍惚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听见那些人的对话,丹泽王也终于知道,当初阿隐于他而言,可能并不是心甘情愿的爱情,他原本也觉得自己可以等,可是……
景末追着阿隐去了。
他知道这件事情,一直都知道,可是头一次,觉得这件事情让他如此绝望。
他知道从他放开阿隐手的那一刻起,从他将阿隐视做可以帮他,成功把其他势力的钉子拔出来的物什的时候,他就已经彻底的失去她了。
酒越喝越苦,喝到最后,他情不自禁地撑住了自己的额头,低低的抽泣了起来,松玛意识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可当听见他抽泣的声音,顿时僵直身躯立在原地。
他看着丹泽王的身影,丹泽王在这个时候的阴影里,显得如此弱小。当他脱离了那个庞大而又阴暗的宫殿之后,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依旧是那一个,可以同他把酒言欢的少年。
只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是静静地,陪着他轻轻地长叹一口。
丹泽王抽泣了片刻,并又给自己倒上了酒,看向他,那一刻似乎从松玛的眼里看到了年少时孤独无助的那个弱小的自己,喃喃说道:“我是不是错了。”
松玛听得见他语气中的苦楚。
只是他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去安慰,只能闷头闷脑地拿起了桌上的一碗酒,狠狠的灌了自己一口,示意自己在陪酒。
丹泽王将面前的小菜又吃了几口,回想起当初阿隐和自己初次相见的模样。
他多么希望,那个时候就是永恒,可是现在看来,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其他食客听见这桌子上有异样的声响,扭过头来,见两人闷头喝酒。
这在他们看来,可能是有什么失意的人,在今夜喝上了几盅酒,也不是什么值得去窥探的笑谈。
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在这深夜中,能到酒楼来吃上几盅酒的人,都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夜,渐渐的深了。
丹泽王喝完了这一盅酒,离开了这座酒楼,这座酒楼,会整个通宵都一直亮着灯,为那些无处可归的人,提供唯一一个落脚的地方。
只用叫上一杯薄茶,或一盅薄酒,就可以待上一个晚上,这也算是整个扎不让中,为数可少的,足以让人获得温暖的地方。
丹泽王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看向了不远处,古格的皇宫在暗影之中,只有宫灯隐隐绰绰,显得有些凄迷。
明明现在晚春天已经到了,也是破冰的时间,可在此时,反倒显得更加春寒料峭。
这夜。
可真冷啊!
阿隐进城了。
当次日,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丹泽王还有些恍惚。
他回想起曾经回复元妃的话,现在都觉得那一切不太真切,无法做数了。
守城的探子,首先通报的是丹泽王,他压下这个消息,便令人将阿隐带进宫中来。
可是等到阿隐在偏殿等候的时候,他却有些怯懦,不敢去见她了。
他害怕她看向自己,便发现自己的眼中已经不再单纯。可同时,他也无比渴望看到她的脸,牵着她的手,静静的向她诉说自己心中的情愫。
可是他不能任性。
他是丹泽王,是古格王国的国王。
阿隐候在偏殿,她扭头看向正殿,仿佛透过了重重宫阙,看见了丹泽纠结的眼。
她在这宫中所有人的眼中,已经拼凑出了完整的故事,也知道可能这一次会面,并没有什么意义。
于是便留下了一封信,同景末一起离开了。
等到守门的宫人进门,便发现阿隐已经不在宫中,他们惊慌失措地上报给丹泽王,只呈上了一封书信。
不知为什么,丹泽王竟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打开信封,便见寥寥数句,全是告别之语。
阿隐主动舍弃了自己原本的后位,只为了成全于他。
他握着信,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可是半晌,那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真的弄丢你了。”
等到回到山隐族人所在的街道,再叮嘱了一番之后,阿隐便离开了扎不让,山隐族人见到她,各个都激动非常,阿隐选取了几个性格稳重的后生,托付他们处理族中事务。
并告知他们,藏夏族人已经同意和山隐一族和解。
接下来,希望他们共同扶持,共同发展。
景末能察觉出来,阿隐想离开,可是他也没有阻止。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是能够阻挡他和阿隐之间的鸿沟了,经过这么久的生死相依,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羁绊,是永远都无法被磨灭的。
“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见一见我的老伙伴,我要回神山。”
“回神山?”
“对,走完我上一次没有走完的路。”
“我陪你。”
“不,这是一条,只有我自己,才能走的路。”
景末陪着阿隐,一直来到了神山脚下。
阿隐扭头看向神山,那高大巍峨的神山依旧伫立在那里,耳畔仿佛响起远古传来的吟诵声,还有几声缥缈的狼哮。
阿隐冲景末点头告别。
她义无反顾地冲着风雪而去了,红裙翻飞,逐渐虚化在了那雪白的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