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纪王府,却是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夜风冷冽,府里凉亭上的瓦片,飒飒索索地抖起来,像随时都能被掀翻落地。
不远处的鱼池里,水面折起层层涟漪。水汽氤氲,沾着些许土腥气,熏得人身上湿湿、凉凉的。
古语奉纪王命正在亭里作画——
她弄丢了纪王的《落月星辰》,便要还回一张一模一样的。
古语不断回想那天纪王作画的情景,努力还原他的画中景、诗中意。
还不等古语成作,纪王就已经看不下去了:
“用墨太多!”
“落笔太实!”
“徒有其表!”
“……”
地上的“废画”,一张接一张,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小时捧着一沓新纸侯在亭外,同情道:“小姐真是太难了,从入府画到现在,结果王爷都不满意。”
“王爷书画,天下第一,小姐要在朝夕间学会,绝非易事。而且,王爷品鉴字画,要求极高,小姐想要过关,可以说是,难上加难。”
阿辰强忍困意,她们估计要陪站到明天了。
司南听到这两人耳语,走近亭子,想看得更清楚些。
古语手上的笔摇来晃去,好像笔尖有千斤坠。桌上的画纸,被墨浸染得乱七八糟。
反观纪王,在一旁惬意得很。
身上拥着毛茸茸的外衣,手里握着暖乎乎的手炉,静守着亭外鱼池的钓竿,偶尔回头看下古语,指出她画的不足,除此之外,他的目光都在未上钩的鱼儿身上。
夜风呼啸,沾了水汽的衣服,如冰片加身,寒气逼人。尤其是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古语觉得自己如草木一般,结出晶莹剔透的霜华,却又反被霜华所封禁,不得不受制于人。
古语边轻揉着自己僵硬的手腕,边狠瞪着悠然自得的纪王爷。再画下去,她都怕自己忍不住去折了他的鱼竿丢到水里。
纪王感受到古语不情不愿的视线,淡淡扫了一眼她被冻得发紫的手问:
“做本王的徒弟,便这般委屈你吗?宁愿在这儿挨饿受冻,也不肯向本王认个错。”
古语咬紧牙关不松口。
纪王命下人抬上来四具尸体,都是在王府门前闹事却突然暴毙而亡的。
“伯仁”之死,辩无可辩。
躺着的那些人,死前似乎极度痛苦,死后眉目仍不得舒展,脸上写满了怨怼、不满,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心头一震。
古语低头敛了自己的不平和怒气,脖颈上似有泰山压顶迟迟抬不起来。
可纪王不打算就此罢休,继续道:
“你既然这么委屈,本王且来问问你——长街之乱,你没错?客栈断耳,与你无关?法场候斩,谁之过?……这桩桩件件,你若真是清白,就不会求到本王面前。你想要做的事太多,想要救的人也不少,可势单力孤,难以成事。本王如你所求,让沈随去救人,反过来,你却怪本王,这是何道理?你既不想入纪王府,不愿做本王的徒弟,大可以由着性子,一走了之,本王只当没收过你这个弟子。一旦如此,吕端带走的那些人,一个都活不了。并非本王狠心,而是你太贪心。既想借本王的权势,又不愿为本王所用,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纪王知她脾气倔,走进了死胡同,也不想逼人太甚,更何况夜来风大,他的身子遭不住,索性留她自己在这里想清楚。
桌上摞得半臂高的画作,被风吹得一直在鸣鸣作响。
古语突然停笔不再作画,而是慢慢审视那些作废的画,然后把它们一张张撕成碎片。
不多时,亭子内外全都是到处飘散的白纸片。
而当纸片飘向阿辰她们时,小时想起街上人家出殡的场景,觉得此景甚是古怪、可怖,赶紧扔了手里的白纸,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阿辰捡起地上的纸片,发现并非是往生钱,只是夜色迷茫才错了眼。
她把小时扶到一边,给她灌了两杯水才让人回过神来。
古语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目之所及已无一张完整的纸。
“不必勉强自己,只要你想走,随时都可以。”司南以为她下定了决心离开。
古语闻言笑得无比松快,望着晦暗不明的天色,仿若从身上卸下千斤重石,风吹衣袂,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
“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自然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两幅画,可笑我现在才想明白,平白浪费了光阴。司南,我既走到了这里,哪里还有回头路?从今以后,我是郡主,也是纪王的徒弟,我不会再逃避我该做的事。”
“好,我陪你。”
良辰美景好时光,司南嘴角亦在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