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4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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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潭在自己的房间里换好家居服,从拉杆箱中取出需要清洗的衣物,和从身上换下的外套一并扔进脏衣篓内。她知道薛姨会看见脏衣篓里的东西,然后用洗衣机将它们洗净,晾干,再熨好。
薛姨是江家的保姆,长着一张南方老阿姨中常见的面孔,做事利落得让每一任雇主都挑不出毛病来,为人也朴实厚道,没有什么曲折心眼儿。薛姨话不多,说起话来总是慈声和气的,往往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一枚银色绢制的标签突兀地从衣服堆里露出来,标签上是一个皇冠形状的LOGO,下方有几个常见的小小图标,其中一个表示“不可水洗”。江潭微微皱眉,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懊恼,她抬手抓住那枚标签,将那件暗红色的丝绒套装裙揪了出来。她得下楼去叮嘱薛姨,一定要把它和父亲的西服一起送去干洗,不然这件价格高昂的一线品牌服装,很可能就要变得皱皱巴巴不能上身了。
那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当时薛姨又惊吓又后悔,江潭倒是不怎么心疼那件衣裳,因为它已经很旧了。但这一件套装裙不同,是限量款的春季最新品,眼下正是冬春交替的时节,江潭还没有穿过它几次呢。
江潭打算把裙子交给薛姨,就回到楼上补觉。她此时的心情与昨晚大不相同,虽然那股愤怒之情犹有余韵在,却夹杂着一种爽快之感。那无疑是一种超越了她现有认知与教养的快意,她终于明白网络上那些讨人嫌的“杠精”和“柠檬精”为何要对别人的生活评头论足,还一定要说些刻薄的、冷情的、让人看罢浑身不舒服的话了。
人性本无善恶,“欲”字当头,一旦抓住了合情合理的立场,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很少有人能够拒绝对别人释放恶意的欢愉。这种发泄负面情绪的方式实在太实惠了——牙关一咬,嘴唇一凸,够脏也够有爆发力的字眼就自动地飞出去了,畅快!
江潭刚刚走到客厅,便看到父亲端坐在沙发上,他穿着休闲夹克和长牛仔裤,姿态和神情却十分严肃。江潭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从未见过父亲露出这样的表情,事实上,她从进门之时就隐隐地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比如薛姨开门时只说“小姐回来了”,却没有按照惯例问出下半句话——“最近好吗?”
每当江潭结束了一周的课程回到家中时,江天只要在家,必定会笑容满面地迎接宝贝女儿,牵着她的手寒嘘问暖,关照她零花钱够不够用、和室友们相处得是否融洽……
影视圈内的合作方们绝对不会想到,曾经执导讲述人民警察与黑恶势力作斗争的电影《利刃》、还多次揭发和批判娱乐圈丑恶现象的“硬汉”导演江天,私下却里是个十分宠溺女儿的慈父,他有时纵容江潭,简直到了“盲目”的地步。
江天第一次在家中表现出如此严肃的态度,他依旧端坐着,只是微微转过头,用视线跟随踩着毛拖鞋走向盥洗室的江潭,沉声叫住她:“你过来。”
江潭的步伐滞住了,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对上父亲的目光之时,心又是一紧。但她终究没有再往前走,迟疑着转过上身,又迟疑着慢慢地往客厅走去。她不知道父亲要说些什么,却又分明知道自己确实做了错事。
“江潭,你今天必须跟爸爸好好说,”江天扫视一眼女儿还未来得及交给保姆的裙子,重新用笔直的目光盯着江潭的脸庞,语气虽然平和沉静,却掩不住严厉的态度:“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江潭隐约知道父亲所问何事,却又并不十分确定。江天平时工作繁忙,虽然频繁地对女儿寒嘘问暖,可是对于她的生活细节,他应当无暇关注才是。
“爸爸对你一直没有太多要求,只希望你健康快乐就好,不要求你成绩优异,也不希望你将来被名利所累,只要活得有尊严和自由就够了。”江天不想再无意义地问下去,于是开门见山地教育女儿:“但是,我们从小就教育你,最起码要做个有素养的人,不能说脏话、爆粗口,更何况是在公共平台上……”
江潭心中最强烈的感情是惊讶,其次者,则是委屈。她没有想到曾经屡次告诫她“不可以沉迷网络”的父亲,真的会看到她发表在社交平台上的东西。江潭昨晚发表的那篇长博文,的确言辞过激,包含了几个脏词和一些粗口,但更多的是尖利刻薄的嘲讽。
但她当时实在太生气了,甚至觉得哪怕是人中圣贤,如果被“落月”这般地欺负,也不可能做到心平气和。
“爸爸,你不了解真实情况。”江潭想要冷静地辩解,也确实语调平稳地说出了这句话,可是话音刚落,原本被死死压制住的委屈情绪就涌上喉咙,她觉得自己的眼角在发烧,舌根干涩得发痛。
“我了解。”江天看到女儿眼中的难过,语气悄然变得温和了些,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地抬眼:“我以前很不赞同你上网,甚至很排斥微博这类东西。但是后来,你发的每一条微博我都会看,通过关心你的生活,我也在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心态。现在,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合情合理也合法,我都会全力支持。”
江潭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她知道他视自己如珍宝,知道他把自己富养到大,却也始终认为她的单纯天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做父亲的,总是巴不得女儿什么都不懂、远远地离开这红尘间的是与非。江潭一直以为,江天不愿看见女儿过于成熟的模样,宁肯自蒙双眼也要留下一种假象——一种自家女儿还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孩子的假象。
而如今,江潭发现自己想错了,江天原来一直关注着她所做的一切。她也许会像一个发现日记本的密码被破解的孩子一样气得又哭又跳,或者像一个叛逆的青年人一样撂下一句“你支不支持与我无关”后转身离去,可她竟然不生气也不着急,反而任由纷乱的思绪呼啸而过,留给她一片清明的脑海。于是她怔了两秒,这才轻声地问父亲:“那么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报警?然后再等待结果吗?”
“我知道你已经报案了。”江天不急不慢地点了两下头,又摇摇头,出乎意料江潭意料地开口道:“江潭,对于这类事情,警察即便顾得上管,也很难对网络上的行为进行制裁。”
江潭闻言,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舌根连接着喉咙的地方涩得更难受。她哑着声问:“连你也觉得在网络上跟踪别人,其实不算什么吗?你也觉得……我不该去报案?”
“那个网友的做法当然不对,但是这种事情实在太多了。”江天的神色终于微妙地动摇了,但他仍然语重心长地说下去:“现实社会本来就并非乌托邦,网络世界更是混乱得厉害。骂人对吗?不对,可是现实中文邹邹的人在网络上骂战的多得是。侵犯他人肖像权对吗?也不对,可是网上还是有很多明星的偷拍照、表情包。你要维权,人人都要维权,可是哪里有这么多公职人员去管理这些小问题?”
“我的问题不是小问题,这……根本不一样!”江潭急得喊出了声,却又难以表达清楚,“落月”和那些普通的好事网民不一样在何处。她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我被网络跟踪了,这是监视,是冒犯。”
“江潭,维护自己的权利并没有错。”江天拍拍裤腿站起身,上前几步,用宽厚的手掌握住女儿的一只纤纤细手,眼神也不在躲避女儿眼中的泪光,他定定地直视着她:“但是,在这个复杂的社会,你要学会先独善其身,再用智慧反击那些恶意。那个人叫‘落月’对吗?很可能只是一个想要吸引你注意力的小混混罢了,你大可不必理会,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单晓筱也总是这么说!你们都只会觉得,在网上受了欺负,不要再上网就好了!”江潭又急又气恼,不顾形象地重重一跺脚:“‘落月’才不是什么小混混,那就是个恶心的学人精!这么不要脸的东西,把它高高地挂起来让大家唾骂,难道不是很大快人心吗?”
“江潭!”江天面颊抽搐,他最听不得从小教养的女儿口出恶言,于是重重地撂开江潭的手,抬臂指着她的额头:“你这种性子,以后走上社会是要吃亏的。”
江天终究没有舍得戳女儿的额头,他徐徐放下手臂,两只手在背后交握。江天背转身去,叹了一口气:“老一辈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谨言慎行,不过区区四个字,很多人就是做不到,一时按捺不住性子,在言语上吃了大亏。”
“爸爸,你说的没有道理,因为时代不同了。”不知是借着从何而来的勇气,江潭红着脸轻轻喘息着,抬起头出言反驳父亲:“现在的社会更注重真实和自我,前段时间大火的偶像团体,就是因为真性情而吸引了很多粉丝。你能说他们不谨言、不慎行吗?他们其实比普通人更懂得营销自己。”
“爸爸虽然不经常上网,不懂得偶像是什么,粉丝又是什么,但是也在电影这个领域混了大半辈子,也算一个媒体人。”
江天顿了一顿,没有听到江潭反驳,便继续说下去:“别说最常见的舆论暴力了,娱乐圈里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抑郁的明星,都多得数不胜数!他们有的因为一句发言而被全民嘲讽,有的被偷拍,有的被造谣……身为公众人物,必须要先学会调整自己的情绪,任凭风雨肆虐,我自波澜不惊。”
“我不是你,不想当大导演,也不想做什么公众人物!”江潭抬高了微微颤抖的声音,冲着父亲的背影喊道:“我做这些事情是为了自己,我的粉丝是我自己挣来的,多一个更好,少一个没关系,全部都离我而去也无所谓。我没有错,而且,我不接受所谓公众人物该受的委屈,这不敢胡说、那不能乱发之类的没道理的讲究,我以后也不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