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反击(1)

“你是不是,不小心安装过什么流氓软件?”应照把粉红色的鼠标握在手里,轻轻抬起摇了摇又放下,试图让停滞在屏幕上的小箭头有所反应。

江潭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应照的侧脸看,连忙侧转肩头也去看那电脑屏幕,下载页面卡顿得如同教授上课用的演示动画。就连对电脑原理一窍不通的江潭也心疼地感受到,她的爱机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就差彻底崩坏成一堆雪花了。

江潭用余光瞟见应照微微皱眉,这才反射弧很长地觉得,他用清清淡淡、一本正经的口气说“流氓”二字的口气,居然蛮可爱的。不过,什么是流氓软件呢?她通常用电脑来浏览一些时尚、美妆网站,偶尔用来查找学习资料,却不记得自己下载过什么像流氓一样的软件。

“应该没有。很卡吗?”

“CPU占用率过高。”应照收回握着鼠标的手,轻快地敲击了几下键盘,目光盯着终端窗口里的端口列表缓缓下移。应照将列表滚动到底部,停顿了两秒钟,用左手按动快捷键关闭窗口,第二次在江潭面前微微皱眉:“看不出实际占用进程,有些奇怪。”

“现在好像又不卡了!”江潭指着屏幕上缓慢向右延伸的进度条,这不过是电子产品在消费者眼中理所应当的正常表现,这时却让江潭兴奋不已,她不自觉地轻侧身子,好让自己的目光也能以垂直的角度看清屏幕,脸颊也就离应照更近了。

“可能是某个软件在运行过程中出现错误,刚刚自动解决了错误。”应照并没有因为女生的凑近而表现出异样,甚至没有下意识地向右边躲避,而是依旧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脑屏幕,平和地说出一种合理的解释。

既然电脑卡顿的问题解决了,之后的安装过程对应照而言,便容易得如同在处处都是指路标识的迷宫里行走。江潭依旧坐在旁边,时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然后托着腮帮子聆听应照的解答,目光却总要不受管束地向左轻瞟,她像个百无聊赖的贪婪鬼,不但要故意地把那个人的声音存进耳朵里,还想全方位地记一记他那稍显青涩稚嫩的面容。

平日里,江潭在网络上看到大段的科普、学术性质文章,总是匆匆扫一眼便将它们略过。她尤其不喜欢有人在她面前讲解专业知识,那些内容毕竟枯燥乏味,比不得美妆和购物有趣。对江潭来说,最令她不耐烦的要数那些滔滔不绝地大谈政治和军事的男生了,他们驳斥这个、讽刺那个,却毫不具备与人沟通时应有的互动性,更像是在公园里玩飞镖射靶的游戏,双手并用地乱射一气,如果恰好射中了某个别人不懂而自己颇有见解的话题,便认为自己大获全胜。

江潭一直认为,女孩子之间的交流就不会是这样,她们更愿意交谈和分享彼此间有共鸣的话题,而不是为了发言而发言。比如雅济,江潭一直相信她会成为世界上最棒的倾听者和讲解者。

但江潭偏偏喜欢听应照讲电脑知识,不单单是因为应照的声音好听,更是因为,他解答问题时的态度令她心情舒畅——作为电脑天才的他,并不像是在对一个电脑小白、一个许多人眼中只会拍照和修图的文科女生讲解技术知识,而只是,在认真而平静地讲述着他知道的东西。

他坚信她完全能够听懂和领会,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更不存在敷衍或是瞧不起。

江潭明白自己第一次遇见应照时,那种异样的感觉因何而起了。或许,她并不讨厌枯燥乏味的知识,也并不反感政治、军事之类的话题,她只是厌恶那些人炫示自己的态度,她不明白为什么总会有人热衷于对她的简单爱好冷嘲热讽,通过炫耀比拍照当网红更深奥、更有技术含量的技能,来获得“反正你也听不懂”的优越感。

应照不会这样,他内向、平实却十分坦诚。他清清淡淡的言语所给予她的尊严,恰恰也成为了她的安全感。

他自然而然地相信她听得懂,那么她就非要用心地领会不可了,他说《电脑图像创制技艺》这门课并不复杂,那么她就下定决心认认真真地学,哪怕它只是一门学分不高的选修课。

在网络上拥有十万余名粉丝的江潭,如今有了第二个真正欣赏的人。排在应照之前的第一个人是雅济,她对心理学有着极高的领悟力,在大二年级时通过层层选拔,成为著名心理咨询师陈教授的助教,后来又成为了教授所在咨询室的助理。

正当江潭胡思乱想之际,应照松开鼠标,稍稍向椅背后靠,对江潭交代:“等这个进度条走完,应该就没问题了。”

“哦……”江潭动了动嘴唇,也许是因为应照已经解释得太多,她反而提不出什么新问题了,只能诚恳地道出一句:“谢谢,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江潭以为应照会说些“不再打扰”一类的话,正暗自懊恼自己刚才观察得太投入,竟忘记了去自动咖啡机那里替他买点什么,“被观察者”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也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将面孔转向江潭,又微微侧过去一些角度,将很好看的下颌骨线条对着她。

“关于那些……或许,主动打听别人的事情并不妥当。”应照摇摇头,似乎在否定自己的想法,他再度开口:“我想说的是,如果你遇上麻烦,遇上不好解决的困难,也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关于那些照片吗?”江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不明白是因为茶水吧突然安静,还是因为主动向应照提起自己遇到的事情,是如此让她忐忑的一件事。

江潭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喃喃地重复:我正好也想告诉你,是的,我早就想找到你了,早就想请你帮帮我了……只不过,她不愿做给别人增添困扰之事,这个“别人”还是她尤为有好感的人,是一个几乎不会拒绝别人请求的人,她就愈发地难以主动开口了。

“不要误会。”应照见江潭神色犹疑,立刻解释道:“我没有一定要知道什么,你不必勉强。”

明明接二连三找他帮忙的是她,课堂上聒噪不已、让他解释各种问题的也是她,拿来一部卡得像电子手表一样的笔记本电脑、平白无故给他制造困难的也是她……他却要为两人之间距离的拉近而不安,分明她才是更盼望着和他成为真正的朋友、而非长久保持这“认识而已”关系的那一个。

于是江潭不再犹豫,她挑选了一个最直白的切入点,开口道:“你知道微博吗?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社交平台。”

“听说过,但我不玩这个。”应照重新看向江潭,目光里有释然的意味,他显然愿意听她说下去,“你正在调查的那些照片,和微博这个平台有关?”

“嗯。”江潭点头,方觉喉咙干涩。她知道自己的喉咙并非因缺水而干涩,而是因为预知了接下来的那场交谈。对于任何一个身体器官而言,如果,主人在和已经熟悉的人沟通,它们便放松自在;倘若,主人在与尚且不熟识但是极其在意的人沟通,它们便紧绷着,疲累着,仿佛在一场征战中苦奔。

应照是第二种沟通对象。因此,江潭没有草率地说下去,而是并拢了踩着细高跟鞋的双脚,双手轻轻按压冬款小皮裙的裙䙓,尽可能优雅而谨慎地站起身,却要保持说话时的语气悠然且随意:“我去买咖啡,你喜欢喝什么?”

“我不知道咖啡的种类,但我可以替你去。”应照总是如此坦诚,尤其是面对关乎“个人品味”的问题。但是至少,他没有拒绝。

“不用,我去吧。”

如果答话的人换成单晓筱,江潭定会像个科普专家一样教育她一番,最后再略显刻薄地批判她不重视生活品质的态度,就像自己每隔几天,就要阐述一遍蕾丝窗帘如何笨重一般。

人对待不同的对象,果真会采取不同的社交标准。江潭端着两杯配比相同的精品美式,转身离开柜台时,不禁心生感概,她隐隐约约有些失落,直到走回她和应照所在的那张桌子旁,她才明白这失落感的由头——她对他而言,是哪一种交往对象?他,究竟是真的如此坦诚和单纯,还是根本不在意她对他的看法,根本不担心她会觉得他木讷、无趣和没品位,因为他并不额外地在意她这个人,只把她当作日常生活中,若干和他有往来者之一。

江潭随即觉得自己的顾虑很可笑。她欣赏他的坦诚,却又疑心这种坦诚源于他对她的不看重;她喜欢他的真实,却又宁肯他为了讨她欢心,而做一些虚伪之事,譬如假装他自己也品味出众……人类果真是自私的动物,谁都喜欢待人诚善的好人,可是当这个好人真的出现在自己身边了,他们又会疑神疑鬼,怕那个好人对所有人都太好,宁肯他摇身变成虚伪狡诈的坏人,对旁人淡漠而对自己独好。

太多缺乏安全感的人,就这么深陷在自我矛盾的深渊里,靠“作”来暂时抚慰自己,最终“作”走了那个好人,自己方才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她江潭,学习不好也罢,待人刻薄也罢,虚荣张扬也罢,却必须时时警醒自己,决不可走这种蠢路。当一个“作”女孩很不精致,也很没品味,照那些网友的说法,就是很“low”。

所以,因而,于是,江潭喜欢应照。

某种思绪一旦发展到分枝发绿芽的地步,不论它的所有者口头承认与否,它都是已然成立的存在、不可湮灭的情感,前程唯有枝繁叶茂,或是黯然枯萎。

“是的,在微博平台上,有一个人在模仿我。”江潭重新落座,再度开口之时,声调已渐渐趋于平静。

江潭起先觉得,她应该从那两张咖啡杯和银灰色垫布的照片讲起,描述到后来,又想起“落月”模仿自己的行为并不是从前天、从那两张照片开始的,那两张照片仅有的作用便是被恰好被敏锐的网友比对,让江潭遭受网友们的怀疑,让她后知后觉地发现网络跟踪者“落月”的存在。

于是江潭特意地提及了“落月”账号的注册时间——2018年三月,她必须这么一提,却也因为这必不可少的一提,而打乱了自己的叙述逻辑。她时而沿着自己和雅济发现“落月”、分析“落月”的行为动机这条路线讲述,时而又切换轨道,从“落月”的角度,交代这个神秘跟踪者自3月份至今的行为变化,讲述当中,还夹杂着许多她自己的猜想。

江潭一股脑地倾吐了太多她认为应照需要知道的信息,却并不确定在这种混乱的输出方式下,应照能否理解她所描述的事实。因此,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便羞涩起来,声调也终于失控地微微发颤。

应照始终认真地听着,中途没有发问,也没有露出任何不明所以之类的表情。倾听末了,他也只是望着江潭,眼眸里明显多了担忧的情感,眉心这时才微抖。他在思索着什么。

应照问:“报警了吗?”

“没有。”江潭如实交代,“警方或许不会管这种事情。”

“我认为应该报警。”这是应照听完事情经过后,说出的第二句话。他又说:“即便有可能不行,我们也应该试试。”

“我们……”江潭其实几乎惊呼出声,幸好在最后关头,将这两个字挤压成薄薄的一句轻喃。她将热咖啡的隔热套拿在手中玩弄,将那张环状的褐色纸板捏扁,又从折痕处往中间使力,再度将它挤成并不规则的圆筒,透过那边缘粗糙的圆洞,她终于捕捉到了些许决心的影子,她揪住那影子不放,生怕自己好容易的下定的决心会像这咖啡热气一样消散——她总是心怀侥幸,也时常半途而废。

江潭咬咬唇,这是她推自己一把的方式,她说:“我知道了,明天就去报案。”

“不要等到明天了,我们现在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