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比较视野下的“大一统”观及其实践
一 明清以来“大一统”观的嬗变
(一)明代“大一统”观与宋朝“正统论”之关系
“大一统”一词最早语出《春秋公羊传》,东汉何休作注时解释说:“统者,始也,总系之辞。”汉代董仲舒对此有了进一步解释,他在对汉武帝的策问时说:“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董仲舒的意思是,王者必须使思想定于一尊,使孔子之术以外的学说没有发展的机会。汉代另一个大臣王吉上书则强调风俗教化才是“大一统”的真义,他理解的“大一统”是:“《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王者虽然至尊,但必须是承天命才有这个位置,承天命的关键在于有“德”而勿失。王者只有拥有足够的德性,才能居于正统之位。按唐代欧阳修的解释,正统就是“王者所以一民而临天下”。他解读“正统”和“大一统”的关系时揭示了两个要素,“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一是要拥有德行至尊的正当地位,二是要占有一统天下的广袤土地。
但也会出现两种情况,都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由是有居其正而不能合天下于一者,周平王之有吴、徐是也;有合天下于一而不得居其正者,前世谓秦为闰是也。”这是历史上正统与疆域占有相互错位可能导致“大一统”缺失的典型例子。不过欧阳修有一个重要看法就是,只要王者有德,虽然并不拥有足够广阔的土地,也可被视为正统。宋人谈“大一统”基本上是沿袭董仲舒的说法,但却把董氏所说的“孔子之术”大加发挥,基本上尊奉为一种“道统”的线索,作为划一思想的依据。如此一来,“大一统”中守圣教黜异端的色彩逐渐加浓,明显昭示出儒学在宋代已处于被突出尊崇的地位,所以才特别强调董仲舒“大一统”定义中“书同文”的解释。由此,“大一统”内涵大致可以概括为至尊的王位、广袤的疆土和德性的教化三者的统一。但随着朝代的更迭,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帝王和士人往往会根据具体情境对“大一统”的解释进行调整。
如疆域统一作为“大一统”题中应有之义当然会随着王朝的统治格局不断发生变动,以符合当时的实际境况,宋代特别是南宋无法在疆域上统御四方,自然会强化“大一统”原意中“书同文”的一面,而有意回避其“车同轨”之一面。
明代与宋代在与边疆少数民族发生冲突的境遇上有些相似,即均处于胜少负多的军事劣势。所以在论述“大一统”含义时均刻意规避疆域一统的古义,而代之以“夷夏之辨”的二元对立论说框架。明代“大一统”观的言论中充斥着对异族的排拒,如明人方孝孺眼里的“大一统”是“华夷之分不可废乎!”并由此论述作为王者“大一统”的正统来源之所在。即使在土地不断丧失,皇帝为夷狄所擒的惨恶情况下,也应恪守君臣夷夏的大义。“然汉自建安而分为三,晋自惠帝以后,夷狄横炽,而中原陷没,宋自高宗播迁江表。是三代者,或与簒贼势同地丑,或为夷狄所虏辱,甚者或屈而臣之,其微甚矣。然君臣之等、华夷之分之不可废,犹周也。”这类言论显然是借宋喻明,因为明代曾发生土木堡之变,明英宗的遭遇几乎是宋代徽钦二宗命运的重演,所以对异族的评价必然着重于是否认同儒家文明。对何谓“中国”的理解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基本上是奉行以下的标准:“夫中国之为贵者,以有君臣之等,礼义之教,异乎夷狄也。无君臣则入于夷狄,入夷狄,则与禽兽几矣。”方孝孺的观点仍继承了宋人夷夏之防的思路。类似的言论在明代可谓俯拾皆是,如说:“蛮夷之人益知中国之尊”,“九夷八蛮归附争先”。一篇叫《平胡赋》的文章中有“可谓大一统而无外”,“统华夏为一家,用夷狄为四守”的说法。其实,明代对“大一统”的表述并没有超过宋代夷夏之别的框架,其标准的说法仍是:“《春秋》大一统,莅中国以御四夷,叛则讨之,服则舍之。王者仁义之师也”,“以谨夷夏之防”。
诗词里的“大一统”意象也大多来自宋朝,突出的是儒教文明中心与蛮夷的差异。如以下几句:“君不见,宋家南渡临安都,秋风桂子飘西湖,美人能歌士能赋,车船终夜倾欢娱。一朝吴山立胡马,向日繁华扫地徂。我朝驱胡大一统,浙江分藩奉庙谟。”该作者又有诗说到“大一统”,讲的仍是与北方夷狄的关系:“我明大一统,蕞尔存梁邦。黔中被荼毒,窃命据要荒。狂胡有遗孽,连谋祸未殃。宸衷厌黩武,遣使议招降。”
“大一统”的士林表述,也大致以宋儒的论断为依归。如冯琦在赞同焚烧李贽之书时,就主张一切以宋儒之旨为准:“臣窃惟《春秋》大一统,统者,统于一也。统于圣真,则百家诸子无敢抗焉。统于王制,则卿大夫士庶无敢异焉。国家以经术取士,自五经四书性鉴正史而外,不列于学官,不用以课士,而经书传注,又以宋儒所订者为准。盖即古人罢黜百家,独尊孔氏之旨。此所谓圣真,此所谓王制也。”连东林主将高攀龙都主张:“洙泗之学,洛闽得其宗,学者由是而入,皆可不畔于道,传之万世无敝也。……”把传承宋儒以来的“道统”当作思想“大一统”的基本条件,声称可以使“诸子百家无得而奸其间,即有邪说,士得执所守而拒之”。
如果按照宋朝的话语打造“大一统”,那等于承认即使处于偏安之境,也仍握有正统之匙,反而那些以蛮夷身份入主中原的元人,即使拥有广大疆域,也无法承继“道统”,成为宋以后的“大一统”语义的继承人。元代陶宗仪作《正统辨》,指出不宜“以南渡为南史也”,主张元统继承的是宋统而非辽金统系。这基本还是以宋儒“道统”为定论。这条“道统”的谱系一直牵系到元朝儒士许衡。陶宗仪举许衡当例子是想说明:“然则道统不在辽金而在宋,在宋而后及于我朝,君子可以观治统之所在矣。”
但是明人显然不承认元朝是继宋之统,因为辽金是夷狄,元人也是夷狄,其问题是“辽金以夷不得承统,则元独非夷乎?”元朝虽然有混一天下的壮举,却不具备承接宋朝道统的地位。特别是把入仕元朝的儒生许衡作为宋代道统传人尤为荒谬,因为“且以道统明正统,尤为附会。自尧、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之后,千有余年,而有宋诸儒承之。自朱子之后,寥寥无闻。许文正轻身仕夷,欲以明道,不免枉寻直尺之讥,而可以接万世之道统乎?且自古人伦大纲,至元皆废乱无余,而谓道统在是,可乎,不可乎?”这个提问明显是站在宋儒的立场上发言。
从“大一统”历史观的角度观察,明代儒生也基本是从朱子《通鉴纲目》中获取灵感。黄佐就说过:“朱子《通鉴纲目》,大一统之义韪矣。推蜀继汉,取诸习凿齿,黜周存唐,取诸沈既济,皆温公所不及也。丘氏濬《世史正纲》,闰秦隋而狄忽必烈,黜魏丕宋,裕梁晃与新莽同,可谓卓识。”说的是丘濬写史仿照的是朱子推崇蜀汉的笔法,这完全是在呼应宋朝疆域狭小但拥有道统的观念。黄佐的看法在明代并不孤立,可以随意举出多个文本以资证明。如下面这段文字:“三国之事,大半在汉献时。称三国者,犹春秋战国之不称周也。其系帝仍存献焉。终之以蜀汉二主,所以大一统也。”自然也有人对明代没有实现真正的疆域一统而感到遗憾。如有议论说:“我皇上继统以来,楚蜀滇黔,远奉正朔。而两粤近在辇毂,一切刑赏之大政,独多壅阻不行。如官人统于吏部,今或州县印官,且待外咨坐补矣。又其甚者,区区两粤,竟分畛域。东人自东,西官自西,一王之土,判若两家,铨臣注选,彼此瞻顾,究同画诺而已。”
除了依托宋代的儒家言说,明代当然也发展出自身的一套语义,比如把“大一统”视为儒家“心性”的统摄表现,儒家内心的道德修炼成放之四海统驭夷狄的武器,所谓心性的培养有别于常见的功利词章之学。如下面一段议论:“吾儒亦有大一统者,大以心性,统以心性,所云放之四海,行乎蛮貊者也。可遂谓此蛮貊之学乎?所怪俗儒溺于功利词章之习。于功利词章,则尸祝之,社禝之。于心性则弁髦之,且非议之。此圣人之门所以毕世不可入,而圣人之宫徒以为观美之具,而千百年来未有登其堂跻其室者也。悲夫!”这段议论很像阳明学吾即宇宙的“致良知”学问,力求与俗学中的功名课问区别开来。其中强调心性可以行于蛮貊之地,起着教化作用,又可看作董仲舒“大一统”原义中“政教关系”要素的一个新发展。
帝王的道德修养也在“大一统”心法的规范之内,“尧舜言道而不及治,汤武言治而不及道。治即道也,抑性反之殊,时势之别欤?末节约略言之,见帝王之承天子民者,总不外此,其本则在兢业之心”。让君王保有兢业之心,基本上也没有跳出宋儒的说法,宋代以道德要求帝王的言论有一个表述叫“格君心”,说的是首先帝王要修炼成道德楷模,然后推而广之。这套“道德论”完全是宋儒的说法,在汉唐则不明显。
(二)清朝帝王与士林对“大一统”观的重述
清朝帝王以异族身份入主大统,在如何确立正统性方面面临宋明以来的儒家教义的巨大挑战。作为异族,满人既要克服宋明士人建立起的夷夏互斥的历史观,又不能完全违背儒学传统经义对正统的规定,只能另辟蹊径,寻求新的解释。在“大一统”观的选择与改造上同样也是如此。
在清朝皇帝看来,夷夏之间形同鸿沟、不可往来的思想虽貌似“大一统”之原义,却被宋明儒者过度夸张地加以使用,遂使不同民族无法聚合融汇,这种历史观必须加以修正。清初皇帝首先发现,清朝确立起超越前代的疆域统治,正是原始“大一统”观题中应有之义,只不过因为清以前的历代王朝大多处于分裂状态,故无法以此作为建立自身正统性的依据。特别是宋明两朝一直受到北方异族的袭扰,更是在疆域叙说上毫无底气。所以,清朝“大一统”观恰恰应该理直气壮地在混一天下的方面大做文章。故清朝帝王往往强调疆域占有在“大一统”观里的核心地位,并作为跨越前代功绩的表现加以申说。如雍正就说:“我太祖高皇帝开基东土,遐迩率服。而各蒙古又复望风归顺,咸禀正朔,以迄于今。是中国之一统,始于秦;塞外之一统,始于元,而极盛于我朝。自古中外一家,幅员极广,未有如我朝者也。”对“一统”的理解就是要不分畛域,祛除种族分离的偏见。“惟有德者可为天下君。此天下一家,万物一体,自古迄今,万世不易之常经。非寻常之类聚群分,乡曲疆域之私衷浅见,所可妄为同异者也。”
雍正特别比较了清朝帝王眼中的“大一统”与以往建立在夷夏观念基础上的一统观之间的区别。他说:“且自古中国一统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为夷狄可乎?至于汉、唐、宋全盛之时,北狄西戎,世为边患,从未能臣服而有其地,是以有此疆彼界之分。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如果从“朝代间比赛”的角度看,清代帝王的这套“大一统”说辞相当具有说服力,以至于对士林阶层的论述具有强大的影响力,甚至是支配力。如张廷玉在《大清一统志序》里就呼应雍正的说法:“禹迹所奄,蕃息殷阜,瀛堧炎岛,大漠蛮陬,咸隶版图。置郡筑邑,声教风驰,藩服星拱,禀朔内附。六合一家,远至开辟之所未宾。梯航重译、历岁而始达者,慕义献琛,图于王会。幅员袤广,古未有过焉。圣祖仁皇帝特命纂辑全书,以昭大一统之盛。卷帙繁重,久而未成。世宗宪皇帝御极之初,重加编纂。阅今十有余载,次第告竣。自京畿达于四裔,为省十有八,统府、州、县千六百有奇,外藩属国五十有七,朝贡之国三十有一。星野所占,坤舆所载,方策所纪,宪古证今,眉列掌示,图以胪之,表以识之。”
毛奇龄更是把“君国大小”看作衡量“大一统”实现幅度的重要标尺,并把清朝拥有最广阔的土地作为其远迈汉、唐、元、明功绩的理由。如下所述:“臣伏思太舆诞大,广运靡极。三古至今,亦惟视君国大小,以为修狭。是故功德大者地亦大,功德小则地亦小。乃自五帝三王以后,汉魏迄今,其历国已一十七姓。而大一统者,亦复有几?即汉、唐、元、明四代,嵬然式廓,而唐以藩服僭处,中致歉损,曾未有德高日域,功盖月如本朝者。既已提封万国,奄有八极,而皇上复恢扩而张大之。”这就完全突破了地小德大的夷夏之辨思维。
还有用诗词表达疆域占有优先的“大一统”理念的,如有以下诗句:“我朝大一统,封域极广轮。既克噶尔丹,已灭河硕屯。蒙鄂两蕃部,内属为世臣。迄今百余载,膜拜奉一尊。平灵数口道,明制表□门。诏许通互市,弛禁薄其缗。橐驼马牛羊,弥山塞郊原。王公大贝勒,封爵被国恩。主之藩部郎,玉节乘□轩。赏功驭有罪,动息必上闻。治以中国法,人以中国人。小臣备职守,目睹想所因。自古圣人世,分土无分民。有如驭□马,衔册令其驯。又如哺雏□,七子养则均。驯由天子义,均由天子仁。美哉此道行,万古无边尘。”
清代学人大多强调版图一统的重要性,如说:“况我朝统一华夏,版图益前代。”袁枚也曾说过:“然神禹导河,不过积石;秦皇立界,止于临洮。轩辕辔野之师,高辛触山之务,成汤三朡之伐,周王鲔水之誓,虽智竭囊底,而功止寰中。未有我武惟扬,穷天之界如今日者。……”辞虽近阿谀,但也接近历史事实。鄂尔泰则认为清朝革除了唐代的藩镇积弊,才最终达致一统的境地:“我国家声教遐敷,滇南万里,如在几席。革藩镇之制,大一统之模旷古独隆焉。”
以下文字则极力称颂清朝开疆拓土前无古人:“盖大一统之业,自开辟以至今日,而始能兼容并包,博施广济,浩浩乎靡垠,恢恢乎无外也。”清朝以前的数千年,“唐、虞、夏、商、周幅员未广,江淮以南尚弃不有,而北寇□狁至整居焦获。古圣人限于时势,负疚于天者良多”。即使三代以后,达到“混一区宇”的局面,实际上还是处于分裂的状态:“然汉则匈奴数入定襄,唐则吐蕃窃据陇右,宋失西夏,明亡河套,时无圣人,功德未洽也。夫天地所覆载,天未有不照临膏露之者,而垂千万年,或限于時势,或歉于功德,天之大自如,为帝王者坐让不及。”只有到了清朝,“大清之受天命有天下,增式廓而大一统者,于兹二百年。惟我列祖列宗,威惠滂流,声名懿铄,幅员之广,政教之隆,地利物华之盛,官方民事之详且备,为羲绳轩驾以来所未有也。”
正因为清朝“大一统”话语突出疆域拓展远及四方的特点,所以比往朝更重视各类志书的写作和编纂,从中央到地方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网络。黄彭年对此有个解读说:“《春秋》,一国之史也,而大一统之规模于是乎具。志乘之作,纪一方之事,而国家之大经大法,庶政之隆替兴革于是乎观。志者,政书也。”志书写作被作为“文武之政,布在方策”的一种策略加以实施。名臣李绂也说:“地必有志,所以大一统,征文献,备王会之盛而尊朝廷也。”
虽然在阐释“大一统”内涵时,清人总是首要突出其扩展疆域远超前代的一面,但他们读经释“大一统”之义也仍坚守其德性孕育推广之一面,如说:“圣王之一天下,只以德耳。人君有不嗜杀人之心,行不嗜杀人之政,则四海咸归,九州胥附,人心一也。风流令行,自近及远,政教一也。小怀大畏,悉主悉臣,权势一也。四国环卫夫神京,一人君临乎天下,而大一统之模成焉。”又说:“至乾隆中,新疆拓土二万里,则真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矣。尧、舜、孔、孟之教,盖渐推渐远,初无一息之停也。”说明“大一统”并非单纯的武力征伐,而是伴随着文教远播的进程。
(三)“大一统”与历史书写的修正
乾隆时期是清朝从“辨夷夏”转为“立正统”的关键时期,其中从历史书写的角度重新厘定“大一统”的内涵乃是其最为重要的步骤。乾隆帝认为,一些在汉人经典中属于夷狄的族群如汉代匈奴、唐代颉利都不应列入正统。地处偏安的汉人政权没有能力占有广大疆域,即使承接正统,也难以保存,恰恰是灭亡的开始,在历史书写过程中也应加以拒斥。由此订立出一些细致的历史书写规则,比如夷狄与中央政权交兵“自宜书寇”,应该把自己摆在非正统的位置。在书写南宋北宋历史时也应该区别对待,北宋徽钦之前“共主位号犹存”,应属“正统”,南宋以后就不得与汉、唐、北宋并论。他说:“盖历代相承,重在正统。如匈奴在汉,颉利在唐,凡与中国交兵,自宜书寇,以正大一统之义。即宋室运际凌夷,然自徽钦以上,共主位号犹存,书法尚宜从旧。若五季时,中国已瓜分瓦解,不独石晋为辽所立,即梁、唐诸代,亦难与正统相衡。犹之南宋以后,不得与汉、唐、北宋并论也。且朕意在于维持正统,非第于历代书法为然。”
在纂修《明史》时,乾隆要求史馆刻意保留了南明福王的年号与顺治年号并列,其实是把福王当作偏安的标本以昭示清朝位列正统乃是合情合理。乾隆的理由是:“至本朝顺治元年,定鼎京师,一统之规模已定。然明福王犹于江南仅延一线。故《纲目》之编,及《通鉴辑览》所载,凡我朝与明交兵事迹,不令概从贬斥。”乾隆又说出只述及福王而不书鲁王、桂王的理由:“而于甲申三月,尚不遽书明亡。惟是天心既已厌明,福王又不克自振,统系遂绝。若唐、桂二王之窜徙无常,亦如宋末昺、昰之流离瘴海,并不得比于高宗南渡之偏安。盖能守其统,则人共尊王;失其统,则自取轻辱。实古今不易之通义也。”这与夸赞杨维桢视元朝为承接宋统的用意相通,因为杨维桢“其欲以元继南宋为正统,而不及辽金,其论颇正,不得谓之纰缪”。
在乾隆看来,南宋“虽称侄于金,而其所承者,究仍北宋之正统,辽金不得攘而有之。至元世祖平宋,始有‘宋统当绝,我统当续’之语”。清朝应该接续元朝正统,这样也可和宋朝的正统谱系连接起来。南明本来也有接续宋朝正统的机会,可惜他们自己不会利用,只好由满人来完成。“盖《春秋》大义,纲目大法,实万世不易之准。我朝为明复仇讨贼,定鼎中原,合一海宇,为自古得天下最正。然朕犹于《通鉴辑览》内,存福王建国之号一年。使其能保守南都,未尝不可如南宋之承统,绵延不绝。而奈其当阳九之运,天弗与,人弗归,自覆其宗社也。”这与民间私史撰写者的观点完全不同,如戴名世就明确说:“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两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撰以《春秋》之义,岂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明显还是南北朝对峙的正统构思。可见,帝王正统书写与明末遗民的想法已不可协调。
在命馆臣重订《契丹国志》时,乾隆特地谕示,不可将宋朝年号分注于辽帝纪元之下,他斥“大书辽帝纪元于上,而以宋祖建隆等年号分注于下,尤为纰缪。夫梁、唐、晋、汉、周,僭乱之主,享国日浅,且或称臣称儿称孙于辽,分注纪元尚可。若北宋则中原一统,岂得以《春秋》分国之例,概予分注于北辽之下?”理由仍然是:“夫辽金虽称帝,究属偏安。”
把“偏安”视为非正统,把疆域的充分占有作为“大一统”的基本条件已经成为乾隆建立自身独特之正统观的前提。有帝王的舆论引导,清朝士林中持偏安即失统之观点的士人不在少数,如方濬颐就说:“王者大一统,反是则为偏安,为僭窃。偏者,不足以云统也。窃者,不足以云统也。”明确把南宋排斥在了“大一统”的谱系之外。
在历史书写方面,方濬颐认为朱熹生于南宋,高宗南渡中兴,有点像当年三国之蜀国,所以尊蜀为正统。“平心论之,似均未协于史法也。夫必合万国而君之,乃得谓之王。王者,大一统,反是则皆为割据,皆为偏安也。”强调的还是疆域一统与偏安一隅的差别。晚清的龚自珍也批评宋人、明人不懂《春秋》之义,说:“问:太平大一统,何谓也?答:宋、明山林偏僻士,多言夷夏之防,比附《春秋》,不知《春秋》者也。”
清朝皇帝特别警觉从汉人中心的角度书写历史,下面这条史料很有意思:乾隆时永昌府向缅甸发布的文檄中,有“应归汉”这样的提法,让乾隆感到震惊。他说“缅匪”侵扰边界,自应兴问罪之师,但责以大义的措辞应当请旨定夺。因“传谕中外,立言亦自有体”。这个“体”就是:“夫对远人颂述朝廷,或称天朝,或称中国,乃一定之理。况我国家中外一统,即蛮荒亦无不知大清声教,何忽撰此归汉不经之语。妄行宣示,悖诞已极。”
乾隆提出了“我国家当一统同文之盛”的目标,但他所理解的“大一统”中的“书同文”含义显然不是以汉语一家独尊为限,而是要以多族群语言和制度相互融合共存的视角来加以理解。他曾亲自巡访底层民众,考订辽、金、元言语音声,以便在历史书写中可以准确地描述其职官、氏族之源流沿革。他自称:“凡索伦蒙古之隶臣仆供宿卫者,朕皆得亲为咨访。于其言语音声,俱能一一稽考,无纤微之误。是以每因摛文评史,推阐及之。并命馆臣就《辽》、《金》、《元史》国语解内人地职官氏族,及一切名物象数,详晰厘正。每条兼系以国书,证以《三合切韵》。俾一字一音,咸归吻合。并为分类笺释,各从本来意义,以次进呈。朕为亲加裁定,期于折衷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