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
吴霜是个徐州姑娘,大学学的中文,我在一次科幻活动上认识她时,她还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但她喜欢的是科幻,称周围少有人理解。后来她就改行了,做了编剧,专门写科幻故事,很欢欣的样子,像是终于与真爱相聚了。
她给我的印象是特别纯粹。她是从科幻迷开始而走上科幻创作道路的,这也是不少人经历过的,包括刘慈欣和王晋康。
我读她写的小说,感到震撼。她写的是如此精彩飞扬而细致入微,有个性而任性。这些引人入胜的故事,把我重新带回到传统的叙事,颇有些像古代的《三言二拍》。跌宕起伏的情节,穿插着各种科幻“道具”,甚至借用了已有科幻背景,如“宇宙尽头的餐馆”。但书中又时常有古代的东方,最终发展出了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她的笔触是细腻而多姿的,纠缠于人生的逆乱颠倒,诡异错乱。在她的故事中,分量最重的往往不是物,而是情,是宏大宇宙中有情众生的命运,真的是个个不同。
比如,在《宇宙尽头餐馆》系列中,开餐馆者,小魔父女,目睹人来人往,见有人从时空中偷盗才华,扰乱文学界,而其付出的代价却是,爱的能力被交换走,功成名就而爱人消殒。又有写明末清初散文家张岱的,他与时空旅行者有一番交往,由少至老,其间穿插大明江山的覆灭,读来如梦如幻,不知哪段人生是真的。述说着一切都是平衡的哲学,亦藏着盈亏的神秘定数。在《双生》中,量子纠缠的世界里,人是有两个版本的,到底哪个才是自己呢?看得格外难受。
我最喜欢的是《小懂》,一个关于人工智能的爱情故事。失爱者欲使自己创伤得以修复,便买来人工智能做情人,而人工智能,竟以真爱对她,却不知自己是人工智能;最后失爱者被治愈,人工智能却因完成了任务而被销毁。女人追问,那个爱我的人,是谁呢?什么又是爱呢?这是继柳文杨的《闪光的生命》之后,我看到的最感人的一篇科幻小说,心中不禁发出科幻也能这么写的惊叹。
我还很喜欢《捏脸师》。地球被核战毁灭后,人都藏到地下,又过着虚拟现实生活,神秘的上帝一般的“混沌”,竟收走了人类的艺术品。阅读时,我陷入了恍惚,特别是作者不惜笔墨描写的捏脸师艺术团队那场鬼神般的表演,让我体会到了生命的飘忽而出灵。这跟一般的科幻很不一样。
还有《V先生》,它写的是,被科学家控制了杏仁体、左右了感情的人,从未来回来复仇。还有那个写抑郁症的《空气枕头》,故事的情节,奇奇怪怪地与外星人入侵、与人类七天之内的毁灭,交织在一起。这些小说中,有我少见而熟悉的晦涩感,却又似精灵在云雾中舞蹈,时时又踩入火海。
我感到吴霜似乎在倾注她所有的力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地书写着一种人世间的无奈。若要形容她的这番独特的感受与表达,似可用她在小说中引用的张岱的那段话: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这不就是宇宙的热寂一般的结局吗?这是对人生和世界的双重伤怀,我们都能在生活中触碰到它的存在,由此导出了对科幻的挚爱迷恋。只有科幻,才能慰藉我们被那个幽冥世界吸去的孤独心灵。吴霜用介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敏锐,把这个诡秘的东西,于梦境中嗟叹出来。如诉如泣,如诗如画,血肉交加,烟火相映;却又空灵异常,在夸张和变形中放大到极致,读完之后却又让人更加无法理解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无尽的嗟叹。
我们人生共同面对的悲剧,并不是机器,而是头脑里情感的起起落落,是心灵世界的万千跌宕。然而它真的是生化算法吗?
这是宇宙中最大的而不得不去面对的问题,这是科幻作家笔下一定要努力去记住或忘掉的故事,也便是《双生》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