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迟到的青年

黄锦树

早在远洋轮毛里塔尼亚号预定抵达马六甲海峡的前三个小时,海峡殖民地政府即在新加坡笈巴港口埋伏了三百多名士兵、警察、便衣、特务,多半伪装成等待旅人的家属。为了让场面看起来逼真些,好些便装女兵、辜卡兵还从亲戚那里借来小孩,嘻嘻闹闹的,追着球或玩着风车。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海风格外黏稠,海鸥凄厉。某处山头上的寺庙当当当当地敲响了钟,火烧云,好似某处大森林着火了似的。

但他们一直等到天黑,船还没到,已经迟到好几个小时了。港务局联络船长,船长却说一切正常,会准时抵达。少数敏感的人发现时间好像变慢了,不论是钟还是表,每秒每分都显著迟疑。

两周前船停泊印度德里时,大英帝国即已派遣多位驻在当地的特务精锐登船,以为可以一举将他掳获。不知怎的一直没有稍微像样的消息回报。如果成功的话,早就给新加坡拍电报了;即使失败,也该发个讯息。说完全没有消息也不准确,在各站都有精锐发回电报,也许过于仓促,都只是蛛丝马迹。德里那里发出的只是个字母b,如果说是b计划,b计划不是撤离吗?但怎不见他们撤离?

但那些干员都没再出现,也别无讯息。这种死寂的情况,总部研判是凶多吉少,一般而言是全军覆没,来不及再发出任何讯息。这让军情六处大为震惊,派遣了多位高手,在船短暂停留槟榔屿时登船,但情况和在德里时类似;传出来的是bir,是鞭打(birch)吗?接着是马六甲,也一样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只传出ds,更不知是字头还是字的屁股。内部的密码专家把这一切片断的讯息组合起来,研判应该是这一个常用字:“birds。”但为什么呢?那一带鸟特别多吗?还是它象征什么?是说那人像鸟那样会飞吗?

因此情况变得相当紧急,如果那人已经逃进马来半岛阴森稠密的雨林,只怕就更麻烦了。由于驻扎在各码头的探子都回报说,没看到疑似那人下船,那种船上三等舱旅客有色人种有时达数百人,头等二等舱就少了,不过是几个华人、白皮印度人、阿拉伯人,都是富裕的绅士。然而各码头加起来还是有二十七个可疑的男人被留置,历经彻底的搜身、严厉的审问,十七个苦力、五个商人、三个小学教师、两个小偷,都没什么嫌疑。有关方面因而研判他应该还在船上。

但那船不知为何迟迟不离开马六甲港口,好似被淤积的底泥给牢牢吸住了。

因而总督亲自拍板定案,准备把他困在星岛,好来个瓮中抓鳖。

半年前船离开利物浦时,军情处就已掌握相当准确的情报,掌握了那人的姓名、长相、衣着、化名,公开使用的身份资料等(都是多数,他的生平像是一本故事集。甚至性别、种族、身高也都不是那么确定,有时姓马,有时姓牛,有时姓杨,Anderson,Edward,Franz,Ibrahim,Mohamad,Walter……)。虽然辗转送达的照片都嫌朦胧——颗粒粗大的黑白照,有着复杂的差异。若去异存同,则可以归纳出以下特征:发黑而浓,眉眼唇都如墨染晕开,但仍看得出是个东方脸孔,像是个犹太人,有时年轻,有时衰老。过大的毛料风衣,宽大的领子反衬得头颅小,脸尖,耳亦尖,表情有旧木头的纹理。背拱起,整体上予人驼背小人躲在大衣里的感觉,仿佛畏寒。总是微微地侧着脸,也像是在逃避什么。复制的证件照,像脸谱。记者不经意拍到的照片,像是极其拙劣的印刷过度的复制品。再者是那口看起来沉甸甸的灰色方形皮箱,透过照片都可以感受到它的重量,他持皮箱的那一侧明显欹侧。除非,他是残障人士。多方讨论后,伦敦方面决定锁定这一形象,研判是个中国人,并给他取了个代号C(Chinese)。后来才知道蒋介石的情报头子戴笠研判那是个犹太人,并戏谑地给他取了个代号J(Jisus)……

其实他一开始出现就被这世间的机器之眼给捕捉到了。一年前,雪花纷纷,瑟缩在上海街头的报摊前抽烟,被一个日本密探拍下。九个月前,在北京某大学广场上激昂的大学生之间,聆听鲁迅的演讲,被某记者摄入作为背景。七个月前,神色漠然地在莫斯科开往柏林的有流放者同行的火车上,大雪纷飞。年月不详,积雪覆盖的鹿特丹码头缆绳旁,船的阴影巨大而不分明,低头若有所思,像个忧伤的印尼人。雨中伦敦的红色邮筒前仰望大钟楼,似是典型的流浪至殖民母国为家国命运发愁的青年。当资料由各地眼线和当地特务交换或交易而来,汇整到伦敦时,他已经登上往新加坡的邮轮,而且即将抵达印度。

纳粹德国情报部门最早给他取了个K的代号,且不知为何被判定为“极其危险”;同样的判断出现在莫斯科、法国、荷兰的情报部门,尔后日本的相关部门也跟进了,也作出了近似的判断,切腹自杀的情报员在遗书中留下一句费解的话:“时间被他偷走了。”

军情六处负责这案子的专员亨利仔细研究收集到的各种情报后,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们不把他抓起来呢,为什么任其流动——唯一的可能或许是,他们动不了他。

如果真是如此,那为什么?他到底会带来什么危险?

当印度的行动失败后,亨利就比较有概念了。但还是非常不具体。从欧洲的照片来看,无一不是雨雪天气下拍的。印度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呢?似乎中国边境突然爆发了一场战争,北方出土了几尊南北朝时代的古佛。最令人纳闷的是,他所到之处,运输工具都变得异常缓慢。火车误点,轮船延搁了。原本四天的航程,变成六天、甚至八天,好像有什么强大的力量阻遏了移动。连飞鸟的行动都变缓慢了。海是一样的海,但似乎海水变得黏稠了,在法国和英格兰之间,有的地方冰封了。但欧洲的冬天本来就是那样,也不足为奇。

但航程中一直有人跳海自杀,列车上也有凶杀案。但那也不能证明什么,哪天没有人死,哪天没有婴儿从女人的胯下钻出来?

当蒸汽船的汽笛远远传来时,却又浓云密布,层层滚卷,像油画那样凝滞,其间有雷电闷闪。大风起,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一股窒息的压迫,心微微绞痛。六个心脏功能不佳的当场发病,紧抓胸前衣襟,倒了下去。身体变得很重。首先是脚,隔着鞋子还是被地面强力吸附,寸步难移。然后是头,直欲折断掉落。海面冰封,呼啸而过的是极北的冰风,刀子似的划过。但不过一瞬间,好似打了个盹,那阵风过去后,仍是柴油味臭烘烘的日常黄昏。海的咸味、鱼的腥臭,余晖仍是暖洋洋的。旅客正常下船,三层客舱,上千的旅客。

头等舱几个东方脸孔若非日本商人,就是华人富贾,西装笔挺的,于海关都是老面孔;二等舱三等舱倒是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中国旅客。经过一番大费周章的仔细盘查,倒是意外地抓到九个扒手、三十几个帮派份子、二十个妓女、五个间谍、两个乩童、一个唠唠叨叨不断以古语说着天启寓言的疯子。他突然得到神启,七色光打在天灵盖上。

时间或许有一刻静止了。

有的人感到有一阵凉风从身边掠过。有的仿佛有看到一个褴褛的身影。有的听到极轻或极重的脚步声。有的闻到一股酸枣的味道。有的听到细微而繁杂的鸟叫声。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共通的感觉:眼前的这件事,早就经历过了,也许在昨天,也许在更久以前。然后他们都被推入某个忧郁的昨日,虽在场而不在场,且陷入深深的忧伤。

即便是在山丘上总督府用望远镜眺望的秃头总督大人,也深受冲击,深深地怀念起那不知多久前遗弃的土著女孩。那时他还是个年轻的副官,在伟大的莱佛士大人手下做事。许久以前的时光被拉到眼前,那许许多多欢愉的时刻,两副躯体几乎溶成一体,什么糊涂承诺都可能在那恍惚之间从唇间说出。他清楚地感受到那瞬间,犹如钓竿有鱼上钩时被猛地扯了一下,女孩受孕了。他烈火般的种子猛地钻进她发烫的黑色太阳。然后是她挺着和身躯不成比例的大肚子,筒裙下露出孩子式的脚胫,掖着行囊披散着发离去。他到了娶个体面的白人处女繁衍纯种下一代的年龄了。也许她会诅咒他吧,一如许许多多她的族人被遗弃时。突然一阵风吹来。是的,这事昨天发生过了。好似午睡时落地窗突然被拉开,猛暴的日光直照进他梦的深处,把梦底的积水朽木地衣蘑菇蛞蝓蜗牛瞬间晒得焦干。她的诅咒像影子来到他的眼前,心脏瞬间发出巨大的、间歇的响声,耳畔响起鼓声。身体倒下,像花岗岩那般重。

最清楚发现事态变化的是坡底仅有的那五家钟表店,黄昏时,师傅和学徒都发现墙上的钟有的指针逆行,有的瞬间停止,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怎么修也修不好。但也有死去的表突然复活了,纵使分针秒针都没了它也努力发出滴答声,齿轮转动。老师傅脸色非常凝重,一直望着天际的红云。

橡胶提前进入落叶时节,宛如被喷洒了毒药似的,由南到北,叶由绿转黄,由黄转红,尔后在清风里飒飒飘落。瞬间树林里仿佛万顷枯木。

数千只乌鸦唳叫着飞过海的那端。

船离开时,亨利将登船,绕过印度洋回伦敦,他也受到过去的强烈召唤。情人、母亲、私生子。

小镇昏暗的铁皮屋里一个忧愁的少女,清早被喜鹊唤醒,发现身上令人烦心的症状不见了——不再发热,不再腰酸,不再有强烈的呕吐感,感觉小肚子里空荡荡的。那个逃走的情人留下的祸害好似不见了。但她颇疑是梦,因为这样的梦做过太多次了。每次醒来,都是一场空。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有时她甚至感觉可以听到肚子里孩子的心跳了。肚子的孩子好似被凭空偷走了。

她依稀看到窗外一个佝偻的身影掠过,步伐黏滞,厚重如一口钟;但却像被一阵风推过似的,一小群落叶跟着他,蝴蝶似的,在小小的旋风里上下翻飞。

一觉醒来,三百只小青蛙发现自己怎么还是蝌蚪,虽然四肢长出来了,也上了岸,但尾巴没有脱落,湿漉漉地拖在屁股后头。

早晨的阳光斜斜照进郊外的树林,男孩俯身拨去清清流水上覆盖的层层落叶,试图捞取沟中纵游的蓝线鱼。突然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被厚重袍子包裹着的人,日光投照在他身上,焕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但更奇怪的是,他缓缓解开外套,掏出一个黑色的鸟笼。男孩听到连串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笼中挤着密密麻麻的小鸟。拉开闸门,就争先恐后地扑翅飞起。看起来不像一只只,而是一团团的,鸟头钻出来后方努力散开,因此翅与翅交击,五色羽毛纷飞。像百货公司开募的场合,彩带纷飞。

那是各种颜色的小鸟,从笼中不断地吐出,往上飞到枝梢,很快占据了整片树林。

感觉天好似突然暗了下来。

他仿佛记得那人曾经从他背后走过。水中曾映照过一衰老瑟缩的身影。然而当水中再次映现他的身影时,却是个昂扬的青年了,有小鸟追随。

鸟拍动翅膀鼓起的风,有一股骚味。

那青年沿着林中小径走向山丘的方向,几只红的绿的灰的鹦哥在光穿过雾的迷离中,跟着那人沉重的脚步。

那光景,让小孩想起昨夜他突然醒来,打开窗让月光进来的情形,他突然发现,父亲离开的那个晚上,也是那样的月光。

月光大片大片地坠落,轻轻的,像白色的鸟羽。公仔书里的,天使的羽毛。

小孩的鼻水流了下来。他没注意到倒影里的自己突然白发苍苍。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走到墓园边上。

一座巨大的陵园,独自占据了一片山坡地,在一棵大树的庇荫里。鸟飞到树上。陵园像一栋别墅,又像座希腊庙宇,白的长长的石柱,白的屋宇。石桌旁有个乌漆墨黑的人影好似在等他。靠近些,那是刚刚从第三次死亡中复活的祖,正用小刀仔细地刮除身上被大火烧出来的炭疤,一大片一大片毫不犹豫地剥下来,露出最内层血淋淋的肉,或白森森的骨头。

“你终于来了。”他勉强张开炭唇,露出烧成陶色的牙齿。炭脸上眼缝处迸出一道蛇的目光。

因为手几乎都被烧透了,炭化的指头握刀子握得很辛苦,一直掉到地上。他俯身捡时背上发出连串的脆响。

“对不起,我迟到了。”

那青年说。他的声音像是回声,好像是从那个山壁传过来的。

“您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手提箱搁在石桌上,脱下外套,搁在石凳上。按下手提箱密码,掀开盖子,推到怪物眼前。接着屈身从诸多物件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事物,一个巨大的厚重的瓶子,不知那么小的箱子是怎么塞进去的。一个海螺般大的沙漏。瓶子里有彩色流光晃漾,很热闹的样子。沙漏是老原木的沉色,年轮化成细密的银色螺纹缠绕。他把它竖起来,满瓶金沙缓缓往下泻。

“时间开始了。”风一般的回声沙沙地说。

大批军警循线赶到时,墓园静谧死寂,除了那些睪固酮过量的辜卡青年杂牌军沉重的脚步声和重浊如水牛的呼气。如临大敌,他们荷枪实弹地把墓园团团围起来。大风掀起巴掌大的落叶。墙边,一只公鸡旁若无人的正骑在花母鸡背上抖动尾羽。它完事后,跃上墙头引吭啼叫,几乎所有人都发现它是独眼的。此外,情报部的专业人士专注地观察地上那些可疑的脚印,它们的大小、深浅,是什么样的鞋底留下的(令人纳闷的是,皆似无痕平底鞋,印痕轻浅),还郑而重之地摄影存证。随即,他们也发现了数十片厚薄大小不一的木炭,大的手指大小,小如指甲,均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收集在雪兰莪特制的锡罐里。

颇负盛名的皇家军犬查理、查尔斯和查泰来都被从笼里放出来了,很费劲地到处闻闻嗅嗅,在那棵绿叶覆盖整座墓园的大树下,板根旁有一坨东西。只见它们突然夹着尾巴惊叫,还尿湿了自己的脚,鸣鸣鸣地跳回军车上铁笼里。“哈利冒!”不止一个人惊呼。老虎。难怪附近连一声狗吠都没有。

几个小时前,那一带几个乡镇都发布了临时的戒严令,大量军车警车呼啸在城镇乡间小路上,树林里猿猴的啼叫示警声此起彼落,高处有鹰盘旋。这一带不曾有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以为有盗匪出没,因此乡镇村民难免惶恐不安,仿佛山雨欲来。

大晴天,赤道骄阳,所有人都加速淌着汗。因此当军警收队离去时,留下的除了杂沓、重叠的靴印,就是宛如小雨后的汗水泥泞,招引了一簇簇黄蝶聚吮,如痴如醉。

那青年,其实人已在数十英里外的小镇。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在简陋如棚子的车站怎么样买车票,上了火车,窗外的景色向后移动。好像有一阵风推着他走。整趟旅程都好像是一场梦。他经历得多,但记得的少。记忆像风中蝴蝶黄色的羽翼,飞舞的碎片。他记得风雪、樱花、苹果、伏特加、俄罗斯人狼一般浓烈的体味。上了一艘邮轮,横渡大洋。茫茫的海平面没有边际。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会忘记拎起那沉甸甸的旧皮箱,好像是它,而不是别的什么驱使着他行动。好像它是他的记忆、他的意志。但他其实并不确切记得那里头装了什么。是那皮箱,要他到那处墓园,去见那烬余重生之人,交付一个物件,及一句台词。老人的回礼他郑重地收进了皮箱,那是一节泛黄的指骨,是他前一次死亡留下来的纪念品,上头被烧尽的指甲还在极其缓慢地成长着。另一件是花苞状的陶瓶,鼻烟壶大小,木栓封口,盛着泥土。然而他也不记得了,此后左手无名指没来由的隐隐生疼,让他误以为是某次赶上车时被车门狠狠夹了一下。

记忆像供电不稳的电路,灯泡忽明忽灭;像偶然的阵雨,穿堂风。有时没来由的激烈头痛,让他不禁怀疑是不是曾遭围殴重击。或甚至被打裂了重新缝合拼接,以致多了,或缺了某些碎片。下雪时,冷风似乎可以直接穿进脑内,在里头呼啸。那是风雪的记忆。

他当然不知道,在某趟单调乏味的越洋之旅中,趁他企图把压缩多日的老粪排尽时,伪装成服务生的印度支那法国情报部门的特务,潜入他的房间,企图打开他的皮箱,却怎么也打不开。想偷走,却像巨石那样,沉得移不动,还扭伤了手。因此在情报部的档案里,他被注记为“巫师”。

他或许也不记得,那一回在另一艘横越大洋的邮轮上,他和化名阮爱国的一个越南人以流利的法文的窃窃私语,讨论如何把法国殖民者逐出印度支那,也被印支情报部的窃听高手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即便其时风急浪大,海鸥戾叫。

又一回,在另一艘远洋轮上,他和阮爱国互相都以为对方是另外一个人,但被印支情报部的高手指认了出来,把他们对谈的内容详详细细地记录在档案里。但因为交谈是以马来语混合着粤语、闽南语进行的,不巧的是,那位窃听高手的语言能力不是很好,在他以法语记录的档案里,内容显得扑朔迷离。该记录者还小字注记说,奇怪,怎么两个大男人花几个小时眉飞色舞在讨论马来群岛的各种蛤蜊?恰好其时任职大英帝国军情五局的小说家格林也在同一艘船上,后来把他偷听到的讯息写进小说。在《问题的核心》里,他写道,两个猥琐、好色的东方男子,花几个小时在讨论世界各地不同种族不同年龄的女人。但格林在他的回忆录《逃避之路》里,却指陈说,两个神秘、好色的东方男子,其中一个疑似后来的马共头子、三面谍莱特。但如果是越南人莱特,印支的情报人员会认错人吗?

但印度支那情报部的秘密档案里,却记载着“巫师”和阮爱国,和一群海南人,在新加坡牛车水一处破落的楼房里,一边吃咖喱,吵吵闹闹中,成立了南洋一个什么党。

他当然不知道,各帝国情报部门档案里,到处都是他自相矛盾的记录。不同的长相、年龄、名字(阮爱国不是也有四十八个化名?)有时甚至记载他同时出现在好几个地方。在档案里,他被怀疑是无政府主义者。但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被逮捕。零星的审问记录显示,他总是非常合作,态度亲切,说话非常有说服力。一位海关人员作证说,他亲眼看到一只迷失的金刚鹦鹉给他逗得哈哈大笑,坚持要跟他回家。而那皮箱经仔细检查,只是些私人用品,没什么危险的东西。

他甚至不记得那皮箱的来历。那时他流落在阴暗的巴黎街头小巷,一个驼背小人擦身而过,与他交换方向;但那轻轻的一碰触,即用他数百年污渍染就的旧皮箱换走了他所有的家当。珍爱的袖珍本藏书,写写删删的笔记本,不忍丢弃的分手情人感人肺腑的情书,余味犹存的指甲;寄不出去的给父亲的长函,一把拆信刀。那驼背小人有一副出土文物般的青铜面具式的脸孔,破布式的毡帽;像机械体那样,走动时,关节且发出吱吱嘎嘎金属磨擦的杂音。他似乎可以听到那小矮人空洞的里头炽热发烫的魂灵,泛着幽幽神光。

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刻,在异乡的小旅舍里,当火车有节奏地凌虐着铁轨,窗外飞蛾白蚁绝望地扑着街灯,隔壁房间的女人兴奋得大呼小叫时,他会突然怀疑:我到底是谁?在这漫长的旅程中,到底被偷换了多少回?他甚至有一段旅行推销员的回忆,搭火车往来各乡镇间,卖各式各样他也颇怀疑其疗效的药品,治阳痿的、秃头的、妇科病的、青少年增高的。那样的旅程中,他和各色的寂寞芳心睡过,那些在婚姻内外疲惫不堪的苦命女子。他甚至记得自己当过土地测量员,和伙伴翻山越岭,经常见到老虎的粪便,及没吃完的动物尸首。那恶臭经常陪伴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只发黑肿胀的手臂,犹套着橘色鲜亮的长袖,戴着金灿灿的戒指。但他其实不太能确定,他记得的那些,究竟是经历过的,还是从书上读来的、梦到的,还是幻想。长途旅程单调乏味,因此他成了嗜读者,不同的旅客随手留下种类、语种繁多的书。不知怎的,所有语言对他而言似乎是同一种语言。也许他不过是误读。

那一次,就在皮箱被偷换掉不久,各方情报单位同时接到密报,把他的危险等级大大提升至X,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回,他的容貌身形也随之剧烈的改变了,因此被那些人当成了另一个人。那段旅程,皮箱似乎也躁动不安,时常在深夜里发出震动,好似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爬出来似的。

从船上下来后,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仿佛是脚本身驱使他的行动。沙漏交出去后,好像有零星的记忆闪回,于是他登上了北上的老旧火车。他甚至想起父亲,映现在车窗肮脏的玻璃上(是许许多多人留下的喷嚏余渍?)那是张未老先衰、疲惫崩垮的脸。也许因为这样,那些追踪者又错过了。

那年,到车站送行的忧心忡忡的父亲,刚过中年。

那时南向的火车中途误点了,因此当他抵达南方的码头时,他想搭的那艘船已经毫不犹豫地开走了。那是艘开往中国的慢船。他临时起意扒走一位因醉酒而摇摇摇晃晃的胖子老外身上的船票,恍恍惚惚地上了另一艘船,让他得以穿过马六甲海峡,航向西方。但家人一直以为他回到父亲朝思暮想的祖国去了。家人后来偶尔收到他从世界各地寄来没有回邮地址的明信片,都会纳闷不已。那是头几年的事,后来,就什么讯息都没有了。家人都以为他早已客死他乡,而努力把他给忘了。他当然不知道,父亲弥留之际疯狂地思念着他,还打算把毕生努力挣钱购得的一小片土地留给他,引发了家庭风波。

那时他在巴黎国家图书馆勤工俭学,协助一位疯狂的思想家整理因反复重写、复写而纠缠不清的手稿。那手稿,混合了自古以来欧洲各国的文字,像一团团因畏惧死亡而疯狂相互缠绕的蚯蚓。那位犹太裔的发狂思想家自杀后,竟留给他一个装满手稿、海图和旧书的巨大皮箱,大到当他的棺椁都略嫌宽松。他把那礼物以三个法郎贱卖给了图书馆。

在抵达疑似家乡的小火车时,他很惊讶,这世界似乎没有改变,还是原来的样子,他好像就回到了过去。就好像他不曾离家,或只是短暂离开一阵子。然而,循着记忆,踩着落叶,推开铁篱笆走进去,只见大门从外头锁上,锁头且已锈蚀。邮箱里信件广告满溢,掉到地面上的反复被雨打湿、晒干,粘了落叶,住了白蚁。五脚基上不止堆满落叶,还抽长着小灌木,显然人去楼空已久。他尾指不禁又隐隐作痛,皮箱重重下坠,着地时水门汀上一阵激烈震动。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只独眼公鸡,不知道从哪里一跃而出,单足立在倚着墙的脚踏车骸骨上。

他仿佛听到耳朵深处那只蜗牛锯齿啮咬龃龉:“你已不再年轻。而且,你又迟到了。”

头被重重撞了一下,火车急刹,疼。有人惊呼。他一恢复意识即发现有什么不对劲。车厢里空荡荡的,从不离手的皮箱竟然不见了。

只可能是同班车的人偷走的,而且那贼一定急着下车。为难的是,他搭的是二等车厢,该往左(头等),还是右(三等)呢?直觉让他往右边冲。旅客疏疏落落的,但都在往外走,莫不是到终点站了。什么都没发现。莫不是下车去了?他快步到一侧的门边,探头往外张望,没看到拎着他手提箱的人。再往另一边瞧,也没什么异状。这才察觉也许是到了终站,他也只好下车。终站只有几盏黄灯照明,但似乎也够了。原木制的凉亭并不大,恰够覆盖售票处、小吃摊,入出栅门和四张木制长椅。他发现他的行李箱竟然就搁在左边的椅子上,而且张着大嘴,被打开了。

果如所料,里头空空如也。

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把箱子合上,依然拎着,在检票员的催促下,出了闸门。一身卡其服的年轻检票员随着把闸门上锁,铁链粗暴地绕了过去,灯随即暗下来。只剩那两盏照着铁道的,离他现在的位置有点远了。他和那口空皮箱颓然坐在车站旁一张铁椅上,头上有一颗昏黄的灯泡,几只蛾一直在使劲撞击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刷了火柴,用力吸了一口,似乎才平静下来。但即便是这包剩下不多的烟,他也没记忆,好像是别人偷偷塞给他的似的。

“阿邦。”他听到有人喊他,用马来语。是那个蓄着八字胡的年轻检票员,接下来用英语、闽南话,广东话说:“我睇你都系唐人,钟意讲乜嘢话?”“我不喜欢讲话。”他以华语没好气地回复,但没忘记给他递了根烟。

“其实我也是华人来的,只是外表看不太出来。可能我阿嬷那代掺得太多了。”他嘴角露出自嘲的表情。“这里是终点站,常有人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傻傻跑来这里,第一班离开这里的火车要等到天亮了。这附近没有旅舍。我看你也不像坏人,如果你没地方住,可以考虑跟我回家。我家只有我和我老婆,你要住几天也可以,要明天一早离开也可以。”见他点点头,青年检票员立即从一处暗角牵出一台骨架坚挺的脚踏车,示意他坐上后座,“有点远,走路要一个多小时呢。”和他背对背,一手拎着皮箱,一手紧抓椅座,就那样摇摇晃晃在乡间小路上。

一路上,他忍不住问青年检票员,有没有看到是什么人把他的皮箱拎下火车?“好像有一个黑黑瘦瘦的印度小老头……也没看他来剪票。有的人为了省钱,宁愿沿着铁轨走很长的路,钻铁丝网逃走。”青年检票员啰啰嗦嗦地说。他这才发现月亮大又圆。“箱子怎么被打开了?”他忍不住又问。这回隔了好一会才听到青年检票员的回答,内容很不可思议,“它是自己打开的。”他语调沉稳,“有一个驼背老人从里面爬出来了。它像只寄居蟹那样,快手快脚的就消失在草丛里。”

刚好下坡,两耳风声,灰暗的甘榜风景退得很快。脚踏车突然停下,青年检票员下车,也请他下车:“上坡了,一起走。”

难怪皮箱里有点湿沙。他想。

“你的皮箱盖满了各国海关的章,应该是到过很多国家吧?”青年检票员喘着气,以手背擦一擦额头的汗,还解开胸前的两个扣子。他瞥见青年检票员胸前有一道弯月形疤痕。“我还没出过国呢,太年轻结婚,老婆又怀孕了。也许有一天……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都不记得了。”他微喘着摇摇头。

过了那长长的土坡后,就听到水声淙淙。“快到了。”青年检票员说。一路上都没遇到人,只有椰树摇曳生姿。

大而圆月之下,不远处两座山像丰满青苍的乳房,起着大雾。“这世界要大变了。”青年检票员突然发出异样的感慨,像个知识分子,“俄国革命十年了,日本鬼子在中国东北弄了个满洲国,欧洲那里好像也不平静。你一路走来,应该看了很多吧?”他踩熄烟屁股,只淡淡回了句:“也无非是那样。”又走了一段路,河水变窄,水边是接连的大而平的石头如棋盘。青年检票员说:“这地方你应该听过,‘大象死去的河边’。”

在一颗竖起的成人高的石头旁,他仿佛看到一个皮肤深色的小女孩,抱着只不知是橘猫还是布绒老虎的玩偶。但下一刻发生的事,是全然在他预料之外的了。后脑勺好像被重击了一下,失去意识前听到青年检票员冷冷的说:“非常抱歉,受人之托。我等你很久了。”他几乎能确认他被关进皮箱里了,可能也被缩小了。不能动,不知道被变成了什么。皮箱在移动,有时被提着,有时被搁着。他知道,这事在很久以前就发生过了。

——选自《天涯》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