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6日,高考前一夜,沈振川从巷子街街口的食杂店买了酒,回到家炒了几个小菜,摆在饭桌上,叫我吃饭。
沈赞光已经快十天没有回来,我知道他跟阿彩在一起,从一开始他在我眼里就是多余的。
可我看得出沈振川心里难过,不止是因为阿彩再次出现他的生活,她是我的母亲,但她从未见过看我一眼。更重要的是,林棉对我所说的,梅姨和沈振川分了手,她们想要离开巷子街。
想到这,我第一次开始感到后悔,我曾怨恨的一切在此时变得有些微不足道。
我坐在他对面,抬眼仔细观察沈振川的脸,想必他年轻时也是英俊潇洒的男人,我承认我身上某一些特征像极了他。可看看他现在,黝黑粗糙的皮肤,陷着几道皱纹,深重的眼窝不再有神,胡茬渐长他好像不曾在乎,他也许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因为连我都突然感觉,身边的一切就快要不属于我自己。
沈振川打开酒瓶,拿起两个酒杯倒了半杯白酒,放在我面前,说:“儿子,明天就要高考了,少喝点,睡个好觉,你好好考,去大城市闯一闯,以后别像我,熬了一辈子什么都不是,我还指着你出人头地。”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跟沈振川喝酒,我手握着酒杯,有些失神,他仰头就喝下一口,“有日子没喝二锅头了,还是这酒有劲!”
他给夹一口菜放在我碗里,说:“吃菜,沈沉,先吃点再喝。”
我端起酒杯咽下一口白酒,胃里瞬间灼热了。
他笑说:“你这酒量像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身边朋友没人能喝过我。”随后他又摇头,“现在不行了,老了。”
沈振川说的对,他老了,我却今天才发现。十九年里,我作为他生活里“唯一”的儿子,从未能替他承担他生活的任何艰难,反而将我心里最灰暗的恨意指向他,我曾以为是他一手造就了今时今日的沈沉,像个活在世间最低层的蝼蚁,麻木不仁。
“你妈回来了。”沈振川忽然说。
我当作没听见,夹了一口菜,沈振川犹豫了半天,继续说:“昨天,我们见了一面,她说,想见见你。”
我抬头冷冷地看着他,我多想大声提醒他,别忘了那个女人是如何抛弃我们,让他的半辈子都被人指指点点。
我咽下一口白酒,认真地对他说:“我妈死了。”
他暗淡无光的眼睛看向别处。
我说:“爸,你去找梅姨吧,我上大学以后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看不着也管不着。”
沈振川错愕的看着我,笑说:“儿子,现在你考大学的事最重要,其他的,我也不想多考虑了。”
“其实梅姨人挺好的。”我说。
他叹气。
“我上大学走了之后,沈赞光能在家陪着你也是个好事。”我继续说:“但我不会认沈赞光是我弟弟,这一点,永远不可能。”
“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可是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眼看着你们两兄弟变成仇人,你想没想过,有天我死了,赞光是你最亲的人。”
“你别逼我了,我不会认他。”
沈振川见我决绝,转移话题,再次给我夹菜,说:“不提那些,快吃菜,多吃点。”然后他又说:“我跟同事换了班,他媳妇生孩子,这次跑长途,得四五天能回来,明天一早就走。”
“好,你不用惦记我。”我说。
“我还说我儿子高考也是大事,可那小伙子求了我好几天,我也不好意思推。”
“没事,我考完在家等你。”我说。
他端酒杯,心情大好,笑着说:“儿子,爸跟你撞一个,祝我儿子考上好大学,给我沈家光宗耀祖!”
沈振川将剩下的白酒全部喝光,又独自喝了一瓶啤酒,天黑以后,他醉了,我将他扶到床上,他一声又一声呼吸沉重,我知道他心里还是不痛快的。我出走家门,站在巷子街中央,林棉家就在前方,屋檐下的小风铃在晚风里自在地飘荡,与路灯作伴也不显得孤单。
她也许睡了,也许在写作业,不知道她有没有一刻也曾像我这样,站在黑夜的巷子街,孤独无助的眺望。
十几年里,我看见幼时的林棉在我眼里渐渐初成少女,美好如花。如果,我也能像沈赞光那样,我愿意每一幕都与她一起经历,我一定会带着欢喜的心,告诉她,是你拯救了我,我不再是魔鬼。
至少,我不会像此时此刻,如此悔恨我曾对她的残忍。
我有些累了,倚在墙上点支烟,不远处出现一个人影,渐渐走近时,他喊我:“哥!”
我侧脸瞧他一眼,他的大眼睛闪动,我想起了沈振川的话:有天我死了,赞光是你最亲的人。
可我不会动容,更不会改变。
“你怎么不回家?在这干什么?”他走到我身旁问。
“闲着没事。”我说。
沈赞光回头望一眼,是林棉家的方向,他靠在墙上,说:“哥,给我一根烟。”
我斜眼看他:“你会吗?”
他笑:“抽个烟而已,有什么难的。”
我从裤兜里拿出烟盒,他接过去,打火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说:“明天高考了,心情怎么样?”
“你还有别的事吗?”我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没事赶紧走吧。”
他冷着脸继续抽烟。
没多久,他忽然问:“哥,你喜欢林棉吗?”
我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沈赞光说:“我知道你喜欢林棉,那天晚上不是因为你想欺负她才那么对她。”
我深深地看了沈赞光一眼。
“我也喜欢林棉,她多可爱,从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再也没有忘了她。”沈赞光的目光转向林棉家门口的风铃。
这种滋味不太好受,因为面对沈赞光这个情敌,我却没多少自信。
“哥。”他叫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妈回来了,你能去见见她吗?”
他的话音刚落,我冷漠地说:“那个女人是你妈,不是我妈。”
“从前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你就不能放下吗?”
“放下什么?”我逼视他的眼睛。
“妈当年离开巷子街的时候已经怀着我了,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相信!”他大声解释。
“她走了十七年从没养过我,你现在是让我给她磕头谢恩吗?”我玩世不恭地笑起来。
沈赞光哑口无言,犹豫半天,他劝我:“你好好想想,妈要出国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你就去见她一面。”
我猛吸了几口,摔在地上,踩灭走人,沈赞光在我身后继续说:“我知道你也不愿意看见我,她这次来就是为了我带走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就算阿彩是我的母亲,可在她在我心里就像我脚下的烟头。
第二天早晨,沈振川已经离开,饭桌上放着早饭和五百块钱,不知为何,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想我的父亲。
高考的天气不是晴天,没有万里无云,而是阴雨连绵,我路过林棉家时,停留了短短几分钟,我想见到她,哪怕一个小小的背影,可她就要搬走了。
碰到巷子街的几个邻居时,有人对我说:“沈沉今天高考了吧,好好考!给咱巷子街争争光!”
走到街口,我回头望了望,盼望林棉能出现,可眼前的每一处屋檐瓦片,红墙石路都悄然无声的淋着细雨。
九点,语文试卷摆在桌上,开考铃声响彻整个学校,与此同时,梅姨突然冲进考场,我飞快地站起身,她哭喊:“沈沉,快走!你爸爸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