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黄金之国消亡史

他叫杨雨,是店主。我跟他说,公司在搞房地产,快半年了,工地上有许多国人。杨雨说自己才来,这个店是父亲投的资,交给他打理,店内除了他都是本地人。

杨雨说:“能在这异国他乡,遇见就算有缘了,往后你的车出了毛病就找我,我来帮你修,分文不取,权当练练手。”他笑得很干净,让人生出一种信任感,从此以后,我都在他那里修车。

杨雨的父亲不光做汽车卖场,还生产加工零配件,在内地小有名气。有一回,黄金国的工贸部长去内地考察汽车行业,结识了杨雨的父亲,请他来这里投资,杨雨主动要求过来。商量一番后,打算先开汽车卖场,专售豪华车及保养服务,也卖国产的配件,立足后再行开厂。这个店一切商品全来自国内,部长为招到他们来这里投资,还减了许多税收,这样一来,利润颇大。

杨雨生意很红火,不到三月,又在K城开了两间分店。

到了十一月,林绍忽然来找老总。将近一年没见,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躬着身子,垂着头,头发也掉光了,看着老了许多。

虽说还是西装革履的,但以前那种淡定从容,拼搏进取的干劲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总说自己请了好几回客,开销很大,而老总什么也没做,要如何处置。

老总起初听得莫名其妙,最后才懂了,林绍是来要接待费的。无可奈何,老总取出三块给他。林绍一见到钱,那种眼神无从形容,好像很久没吃饭的人,忽然见到一桌子美味。

待他走了后,钱龙才说:“你们不晓得,林绍不知怎么的,喜欢上了赌博,都输得底掉儿,现在就混迹在赌场内,不信你们去看。”

这里赌博是合法的,K城有许多赌场。林绍经常去12区的希尔斯,那天晚上,老总带我们去了那里。

里面人满为患,林绍就是其中,但没发现我们。他躲在一名赌徒后面,眼睛紧盯着牌桌,随后,他偷偷对那人说了句,那人点点头,下了注,荷官开了牌,就赢钱了,丢了些小码给林绍,林绍欢快地捧着,去了边上的牌桌,下了注。

听钱龙说的,在这里不管做什么生意都要关系,不然根本做不成事。为林绍疏通关节的那人没有真本事,害得林绍一直没申请下批文,工厂虽然盖好了,却不能投产。等批文时,闲极无聊,他就去赌场消磨时间,谁知一来二去就上了瘾,越赌越大,导致深陷其中。

几个亿的身家败完后,他就在站街女家里蹭吃蹭住,白日为她们做家政,晚上还来混赌场。

到我们走出赌场,林绍的视线都没离开牌桌。

2010年3月,首批样板间完工,就在媒体上广为宣传,每日访客不断,但很奇怪,居然没人交付定金。老总搞了那么多年地产,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情况。他叫我去做做市场调研,不调研还好,一调研就发现入了大坑。

原来,这里的人都爱自己买地建房,这是流传下来的习俗。他们总认为,买这样的高层公寓,相当于没产业,除非在城市的中心地带,不然没有人会买高层公寓来住。

更重要的,这里距离河道太近了,河道每隔两年就要发洪水,没有相关设施,发洪水时就会淹了周围的房屋,谁还会跑来这里买房?

要想解决这问题,只有找相关部门,请他们协助修堤坝,但修坝是宏伟工程,当地没有预算,若我们花钱来修,那成本会高到天上。而怎么有如此多的人来看房,估计听说是高档公寓,又是外资修的,想看个新鲜。

我将情况如实汇报给老总,老总慌了神。到这时,三十栋别墅已峻工,十五栋高档公寓已盖好,就只有墙面粉刷与内部装饰了,为赶进度,内部装饰材料定金都交了,投资已经上亿,这钱不是打水漂了吗?

我们找外投部,先前他们百般承诺,有问题就找他们。但现在,他们都有表示很遗憾,本国有免费的土地,能租用九十九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花大笔的钱买了私人土地,既然如此,便不算扶持项目,除去税收减免,别的东西就没法享受了,他们也没办法。

老总顿时想哭,我们来这里见了这么多权贵,他们明知里面有猫腻,却

没人说出来,不仅不劝我们,还有许多人要介绍地段给我们,想必是将这些不良土地卖出,从而获利。

最清楚这事实的,当属股东钱龙了。显然他在其中上下其手,将破地儿推荐给老总,从中赚差价谋利。老总差一点拼了命,将钱龙暴打一顿赶了出去。

可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一切都于事无补。房子卖不动,资金就不能周转。老总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夜间老了许多岁。

很快,因为交不上水电费,工地只好停工,工资也没钱发,工人们为了出国挣钱,每人给中介公司交了三到五万的费用,这钱很多是问亲朋好友借的,本来计划着打三年工,除去还钱,还能挣上一笔,才选择背井离乡,在高温下工作。现在工资没怎么领到,公司还出了状况,个个都担惊受怕的。

他们将老总堵在办公室,不给个说法就不放他走。老总百般许诺,肯定会将房子卖了,就算卖不了还有地上,就是卖地也会发工钱,说了一大堆好话,才稳定了工人情绪。

却没曾想,出了更严重的事。

根据约定,公司本该在六个月前支付二期的土地款,如今三期的款项支付已超期,卖给我们土地的公司每天都来讨债,还声称要收回地块,包含上面已盖好的公寓别墅,还要将老总送去牢里。

担忧终于变成现实。那条并不合理的约定,将老总逼到悬崖边上。我们请高层人士帮忙,却听说老总没了钱,从此置之不理,躲得远远的。

老总叫我想个招,能否在契约上找出漏洞来,最后拖些时日,他回去借钱,与对方谈判的相关事宜,就全权交由我负责。

某天夜里,我正在逐字逐句,研究契约时,杨雨打来电话,问我明天能否到他店上,有事想请我帮助,我说明天确实没空,要跟债主方及律师会谈,这关系到公司的生死。

他缄默了好半天,说不行算了吧,最近要回趟国内,过些日子才回来。他支支吾吾,欲说还休的。那时我正是火烧眉毛之时,也没多想。

最终,我在契约上找到个漏洞,上边写有:该地交给公司,应通水电,但其实是该地交了二个月后,才有水电供应的,我以此为依据,和对方争论不休,说是因没有水电供应,延误工期,还造成如此局面。最后他们答应再给我们两个月时间,付清尾款。

老总回去借钱,工地完全停了工,我们都没什么事做。管理层也都回了国,我才记起杨雨那晚说有事找我,不知他回来没有。

我去了杨雨的卖场,发现门紧锁着,车却不见踪影。

我只好打电话给他,才知道这期间他也出了事。

杨雨的生意,是建筑在他父亲和外贸部长的关系上的。却不料,去年底外贸部长被汽车炸弹炸死了。

新来的部长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不但取消一切优惠,还因为配件与车辆的报关价远低于市场价,声称杨雨违法,对他严惩。杨雨终于凑足了钱,想去缴纳罚款,却不料锁在店内抽屉中的钱,于夜里让人偷去了。

警方认定,只有熟人才晓得杨雨放了一笔巨款在店内,应该是内贼所为。但因为监控被破坏,一直都没能查明谁偷的钱。无奈,杨雨只好抵押了车,回去借钱。却因未能按期交上去,被霸令关门整顿。生意是停了,但三间店的房租及员工的薪水仍要按期支付,这是笔不菲的开支。

两个月转瞬即逝,老总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也联系不上,别的同事见势不妙,都回国了。办公室只有我一人在,这回,对方不再讲什么情面,直接派人将工人赶了出来。

工人没地方去,就搬来了办公室,房主知道那么多人都住来他的房子里,就要赶我们走。我拼命联系老板,却徒劳无功。无奈,只好向使馆求助。使馆为工人购买机票,送回了国。我又一个人在K城呆了几天,确信老总不来了,才毅然决然买了回国机票。

上飞机的前一天,杨雨忽然打来电话,想请我吃饭,“但愿不是最后一顿。”他说道。

杨雨订的地方就在沙滩上,连餐桌也是木制的,上面只摆了一个油灯,微微发出点光亮,大海在远方咆哮,青冷的天空,大约有雨。我脱了鞋,光着脚,踩在沙滩上,细沙在趾间流淌,沙中有很多小螃蟹,向海中爬去。

我问杨雨,事情办得如何。

杨雨无奈地说,罚款已经交了,可抵押的车,本地人没有给他。回国期间,员工还将店内的东西搬空了。两间新店只有关张,装修花的数百万就此打了水漂,本来预交三年的房租,房东不想退还,估计还有官司打。未来怎样发展,就看新部长的态度了,没有相应优惠,只能是赔钱。

风将杨雨的发丝吹得凌乱,油灯时暗时明,将他的脸印得斑驳,他看起来心力交瘁,人也沧桑了许多。回想才认识他时,他笑得如此开怀,无忧无虑,就像个天真的少年,我的内心不禁泛起一丝酸楚。

杨雨说:“真没料到,你就要回去了。”

“你怎么样?”我说。

“没法子,还有钱没能要回来,还有事要办,我还得呆在这里。”他说。

我默然不语。

他看着大海,海面波涛汹涌,甚是壮观,说:“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这里随时能淹没你,不管多少钱都一样。这里曾是众口相传的黄金之国,是富豪梦想实现全球化的首站,现在却变作虚无漂渺的海市蜃楼,遥不可及。”

临行之前,我又回了趟工地,工地很安静,开工仪式时拉的横幅让大雨洗刷得没了样儿,只剩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黄金之国,实现梦想之地。”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