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盲者之城

约公元前682年

这个美伽巴佐斯(Megabazus)由于自己所说的话而永远为赫勒斯滂的人们所铭记。当他在拜占庭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说,迦太基人曾在拜占庭人建城前十七年建立了他们的城,他说:“迦太基人那时一定是瞎了眼睛的,这里明明有一个完美的地点营建新城,为什么舍近求远,选择在遥远的内陆地区建城?只能说他们瞎了眼睛!”

希罗多德(Herodotus),《历史》(HistoriesHerodotus, Histories 4.144, 参见T. Holland, trans.(2013)in Herodotus, The Histories, ed. and with introduction by P. Cartledge. London: Penguin。


2016年5月,据新闻报道,伊斯坦布尔又发现了一处重要的考古遗址。在马尔马拉海沿岸的锡利夫里(Silivri),人们在时髦的避暑小屋下方挖掘到一座四千年前的圆形坟墓,形似中亚的坟墩(kurgans),埋在里头的战士同样蜷缩成了胎儿的姿势。土耳其当局表示,这座墓地显示伊斯坦布尔在史前时代诞生时曾受到中亚的影响。这是一项意义重大的声明。因为过去古希腊人不断宣称,这座遗址所在的聚落塞里姆布里亚(Selymbria,即今日的锡利夫里)事实上是他们建立的。

围绕着古城拜占庭及其腹地的故事,与拜占庭的历史一样重要。这些传说解释了希腊人创建伊斯坦布尔的神话,其内容可想而知非常生动。宙斯,众神之王,依然本性难移地在凡间四处留情。这一次他找的是他的妻子赫拉的女祭司,名字叫伊俄(Io)。愤怒的赫拉将伊俄变成了一头母牛(另一种说法是宙斯为了保护伊俄把她变成了母牛),后来还派了牛虻去折磨这名诱人的年轻女子。博斯普鲁斯(Bos-porus,也就是Ox-Ford,指牛涉水而过的地方),据说是因伊俄在此横渡海峡而得名。伊俄生下女儿姬罗伊莎(Keroessa),并在金角湾(这条水路在古代称为克拉斯[Keras])的岸边将女儿交由仙女瑟梅斯特拉(Semestra)抚养长大。这名年轻女性延续了家族传统,继续跟奥林匹斯的诸神纠缠不清,还与海神波塞冬同寝。姬罗伊莎与波塞冬所生的儿子拜占斯(Byzas)建立了拜占庭。另一个版本的建城神话或许比较接近青铜器时代或铁器时代的真实情况——色雷斯(Thracian)国王拜占斯是墨伽拉人(Megarians)的统治者,他是先前提过的仙女瑟梅斯特拉的儿子。他娶了当地的公主菲妲蕾雅(Phidaleia)为妻。菲妲蕾雅以土地作为自己的嫁妆,伊斯坦布尔正是在这片土地上建立的。

色雷斯陶器的历史可以上溯至公元前4500年。在伊斯坦布尔旧址的地底深处,也出土了用美丽的绿岩制作的权杖头断片。使用木棺的新石器时代人类知道这里是定居的好地方——他们对此地的认知并未凭空消失,而是一直流传到了铜石并用时代、青铜器时代与早期铁器时代。这块坐落在金角湾、博斯普鲁斯海峡与马尔马拉海(在古代称为普罗庞提斯[Propontis])之间的楔形土地被称为萨拉基里奥角(Sarayburnu)或皇宫角(Palace Point,对古希腊人来说,这里是卫城;对说拉丁语的人来说,这里是博斯普鲁斯角)。此地对人类而言特别宜居,四周有七座山丘;地势很高,足够提供保护,但又不至于不适合居住。这里的确是建立家园的好地方。

在20世纪20年代和1942年,人们在拜占庭竞技场附近挖掘到了大量的色雷斯陶罐,其中有个陶罐特别美丽,它的侧面用模具压铸出了人类面孔的形状。所以忘了希腊神话吧,早在希腊人从西方来到此地之前,就已经有人在此生活良久。本地居民生活的这块区域后来成了托普卡珀皇宫的所在地,男男女女们在此从事贸易和耕作。至少,从公元前1100年开始,此地就有人类居住,并一直延续至今。现代伊斯坦布尔就像一块层层叠叠的历史千层酥,若要从“中心”开始挖,这项工作就会变得相当棘手。可以确定的是,关于这座城市早期生活的证据会陆续浮出水面。1989年,水下考古学家在卡拉米斯湾(Kalamış Bay)附近的费内巴切游艇港(Fenerbahçe Yacht Harbour)进行挖掘。在一篇吊足胃口、尚未对外发表的报告中,考古学家表示他们感觉在层层海草下有一些建筑结构;其年代之久远,和在附近出土的四千年前的陶罐不相上下。青铜器时代早期的人曾住在这些建筑之中。S. Dönmez(2006),‘The Prehistory of the Istanbul Region: A Survey’, Ancient Near East Studies, 43,pp. 239–264.这块水域不仅创造了历史,也隐藏着历史。


最初的伊斯坦布尔人在此地默默生活着,他们的故事要从大地和博斯普鲁斯海峡那片昏暗的水面讲起。相较之下,伊斯坦布尔的希腊移民则大张旗鼓地宣示着他们的存在。希腊人不仅发明了历史观念,还擅于将自己写到历史中去。这些希腊移民声称,拜占庭的古聚落是他们建立的。

正当宙斯、赫拉、伊俄试图解开他们之间的三角关系时,史诗诗人告诉我们:伊阿宋(Easun)与他的阿尔戈英雄们(赫拉克勒斯[Herakles]、俄耳甫斯[Orpheus]、涅斯托尔国王[King Nestor]和其他人,相当于把传说中的希腊英雄全列了一遍)在前往黑海探险的途中航经了拜占庭。希腊锡拉岛(Thera,又称圣托里尼岛[Santorini])上精巧的海洋湿壁画告诉我们,早期的希腊人确实已掌握先进的航海技术公元前1615年左右,在锡拉岛发生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场火山爆发,这些湿壁画因为被火山岩覆盖,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更特别的是,希腊人不仅可以绘制环地中海沿岸的航海图,还能测绘深海的状况。

故事还有很多。它们不仅描绘了这些跨大陆的旅程,或许也激励了希腊人伊阿宋集合阿尔戈英雄(包括奥革阿斯[Augeas],就是他逼着赫拉克勒斯去清理他巨大的畜栏)进行探险与追求财富。伊阿宋曾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停留,还发现了太阳升起的地方。之后其他希腊英雄便前往亚洲追寻海伦、特洛伊与荣耀。在《荷马史诗》中,我们听到伊阿宋往东旅行时遭遇科尔喀斯的美狄亚(Medea of Colchis)、美狄亚的姑姑喀耳刻(Circe)以及好斗的亚马孙(Amazon)部族的故事。伊阿宋先是受到黄金承诺的引诱(当时此地确实出现了优良的早期金属加工技术,这或许激起了希腊人的想象,让他们觉得东方“遍地都是黄金”)。Euripides, Hecuba 492;也可见Helen 928, Bacchae 13, Iphigenia in Aulis 786。参见S. Saïd(2002)‘Greeks and Barbarians in Euripides’ Tragedies: The End of Differences?’, trans. A. Nevill, in T. Harrison ed. Greeks and Barbarians. New York: Routledge, p. 65。虽然因为美狄亚公主的药水与毒剂耽搁了行程,伊阿宋终于还是成功抵达了高加索地区——在希腊人心目中,这是一个危险与希望并存的国度。关于这些问题的精彩讨论,见M. L. West(2005)‘“Odyssey” and “Argonautica”’, Classical Quarterly, 55(1), pp. 39–64。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偷取众神之火,被铁铆钉打造的锁链束缚在岩石上,那块岩石所在的地方就是高加索。伊斯坦布尔以东的考古发现揭示了神话是如何蚕食历史的。亚美尼亚的考古新发现让我们对早期青铜器时代历史的复杂性以及博斯普鲁斯海峡以东利用火从事金属加工的情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邦楚克鲁(Boncuklu)新石器时代遗址珠子地(Place of Beads)的发现(当地村民注意到春雨之后,科尼亚平原[Konya Plain]土丘上的史前珠子会闪闪发光)使这个地区的早期人类聚落历史往前大约延伸了一千年,来到公元前9000年左右。1917年,英国皇家海军为纪念在加里波利(Gallipoli)阵亡的将士,决定在伊斯坦布尔南方的印布洛斯岛(Imbros)立一块方尖碑,他们在挖地时偶然发现了一只可以追溯至公元前2500年的闪亮金杯。这只印布洛斯金杯是荷马诸神使用的金杯的真实版本。伊斯坦布尔的腹地享有神话般的美誉,背后确实有着充分的理由。

据说,伊阿宋在旅行过程中必须面对相互碰撞的巨石(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在描述博斯普鲁斯海峡通往黑海的入口),但他成功地让所有追随者都通过了此地。怪不得我们会从希腊维奥蒂亚(Boeotian)的抒情诗人品达(Pindar)那里得知,东方是诱惑英雄与创造英雄的地方。

高加索地区出土的新证据显示:青铜器时代与铁器时代的希腊人确实曾经从爱琴海穿过引人入胜的赫勒斯滂海峡,再越过马尔马拉海,沿狭窄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而上——有些海域的宽度大约只有640米,中央部分却深达122米——接着经过一段沙岸,最终横跨黑海。今天,在格鲁吉亚黑海沿岸城市巴统(Batumi)附近,有一片刚挖掘出土的公元前5世纪的墓地。许多希腊坟墓则散布于沙地与灌木丛中,它们排列之紧密,宛若市立公墓。希腊坟墓后方还有一片青铜器时代的坟冢。亚洲新发现的希腊手工制品和遗迹不仅揭示了两地的贸易关系,还暗含了两地间的一些军事行动。想象的英雄,例如伊阿宋,与真实的英雄探险留下的坚实证据相互呼应。见第比利斯大学考古学研究所所长瓦克唐·利切里(Vakhtang Licheli)教授正在进行的研究。

伊斯坦布尔依然记得伊阿宋。小渔村塔拉比亚(Tarabya)现在成了伊斯坦布尔社会名流时常出没的地方。它的希腊文名称是特拉皮亚(Therapeia,这个名字原本有治疗或治愈的意思,在后来的奥斯曼帝国晚期,特拉皮亚是外国大使喜爱的避暑胜地),此地在公元5世纪开始基督教化:主教阿提科斯(Attikos)提议修改地名,因为他反对原先的异教名称法玛克斯(Pharmakeus)。从青铜器时代流传下来的“pharmaka”一词,用来指代药物或有用的草药,并逐渐演变成了今日的“药房”(pharmacies)一词。但在法玛克斯这里(这个词从史前时代就已出现),据说原本指的是美狄亚公主的致命毒药。故事里提到这名科尔喀斯的皇室美人被抛弃,因为悲伤愤怒过度导致精神错乱,对她的爱人穷追不舍。她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欧洲一侧走到一半,便将“pharmaka”倒入海里。

因此,我们知道希腊人曾经旅行到伊斯坦布尔以及更远的地方,G. R. Tsetskhladze ed.(1998)The Greek Colonisation of the Black Sea Area. Stuttgart: Franz Steiner Verlag, pp. 19–21.虽说船只的确切样式与旅程的实际距离至今还是个谜。从希腊本土出发,白天航行,晚上靠岸休息饮食,如此约需一个月才能抵达博斯普鲁斯海峡。T. Severin(1985)The Jason Voyage: The Quest for the Golden Fleece. London: Hutchinson.这些线条优雅的狭长的船只拥有大批桨手,航行速度相当快。当风从船的后侧方吹拂时,速度可达到6节节(knot),速度单位,定义为每小时1海里(约等于1.852公里)。为了计算船的航行速度,水手们会在一根长绳上打很多结,将打结的长绳在船尾随水流放下,然后通过计算一定时间内冲走的结的个数来算船速。——编注(相当于每小时11公里左右)。但汹涌的波涛是个问题,逆风而行是不可能的,而且必要经历一些已知和未知的危险。旅程中有几处危险地带,尤其是苏尼翁角(Sounion cape)、埃维亚岛(Euboea)的南端,达达尼尔海峡的北风与往南流动的海流也是阻碍前行的因素。

希腊探险家试探性地离开广阔的大海,驶入夹在两个大陆之间的水道,他们经过森林浓密的山岭与嶙峋不毛的岩石,盲目地沿着赫勒斯滂海峡航行,浑然不知这条曲折而诱人的海峡将引领他们前往何处。他们最初登陆的地点恐怕是错的(讽刺的是他们还宣称自己有眼光看得出拜占庭所具备的潜力)。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入口的亚洲一侧,拓荒者开始在马尔马拉海东岸的天然港湾迦克墩进行垦殖。迦克墩与拜占庭之间隔着一湾海峡,两地相距1000米左右。数个世纪以来,无论是在营火旁,在城市广场上,在皇家宫廷里,还是在古典文献中,迦克墩这座“盲者之城”一直被公认是欧洲人最初登陆的地方。此地现在也是今日伊斯坦布尔的亚洲市区。

迦克墩所在之处其实不是一块处女地。跟海峡对岸的考古发现一样,菲奇泰佩(Fikirtepe)附近留下了大量证据,显示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人在这里过着艰苦但充满希望的生活。猎人与渔夫住在简陋的泥土小屋里,他们从浓密的无花果树林取得丰富的食物,使用野牛骨制成的汤匙和长柄勺。到了青铜器时代,腓尼基的商业殖民者也曾抵达此地。时至今日,古迦克墩已经成为位于亚洲区的卡德柯伊(Kadıköy)的繁忙小郊区。当地的街道充满着烟火气息,伊斯坦布尔人会带你来这儿见证这座城市的社会变迁史。卖榛子的商贩等待你来光顾,家住伊斯坦布尔欧洲市区的主妇跨越海峡来找最好的新鲜山区芝士——这里让人感受到市井的气息。不同宗教的神职人员在此传播他们的信仰,在亚美尼亚教会,看守的教士时刻静坐等候,期盼有人能走进教堂,张开双臂欢迎他们的到来。伊斯坦布尔最古老的犹太会堂位于卡德柯伊,罗马天主教会与塞尔维亚的神殿也在这里。蒙着面纱的本地少女在16世纪所建的清真寺中进进出出,这些寺院是早期奥斯曼人的作品,用来表现虔信与伊斯坦布尔的新穆斯林的美学标准。时至今日,这里已成为交通枢纽:海达尔帕夏(Haydarpaşa)火车站就像一座欧洲城堡,毗邻的马尔马拉海宛如护城河,车站建于1908年,这里出发的火车可以开往巴格达、大马士革与麦地那。此外还有客运与小型巴士总站。从上古时代经中世纪直到近代世界早期,迦克墩一直是重要的转运点。

相较于拜占庭,迦克墩更不容易防守;乍看之下,它似乎也不是理想的殖民地点。早期的希腊人并不是因为精神错乱才会选择在这里开垦。从斯坦布尔(Stamboul,过去伊斯坦布尔的别名)高丘上的坟墓、人面陶罐与权杖头的碎片可以得知,希腊人所说的拜占庭在当时已经有人居住。新拓荒者不是全副武装的入侵部队——无论他们如何自信地讲述祖先入侵亚洲滨海城市特洛伊的丰功伟绩——他们还没有能力发起长达十年的围城战。所以,与其说迦克墩是“盲者之城”,不如说它是一座无险可守之城。今日,我们可以用不到一英镑(渡轮的船费)的价钱从亚洲前往欧洲。但在两千七百年前,同样的事却需要冒很大的风险。而在拜占庭,已经有人(历史并未留下他的名字)捷足先登。

但在公元前7世纪上半叶,据说诸神通过晦涩难解的神谕,启示希腊本土上某座城邦的居民——墨伽拉人——要他们搭船出海,在“盲者之城的对岸”建立另一座城市。

如果迦克墩是“盲者之城”,那么能够建立一座拥有清楚视野的城市,这样的大好良机怎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