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条人命

妈和爹他们去送客的时候,家里便只剩下我和那个坐在后房里低头打瞌睡的后祖母。因为想就着舅爹来的机会,也吃一口米饭的后祖母,结果却没有吃到,为此她非常生气,却又不好意思发泄,便在我妈给她端来那碗糊豆的时候,说了一句她不饿的气话,妈却象是没听到一样,照样把那碗糊豆放在了她的床边。妈走后,后祖母一开始确实因为生气,不想去拿筷子,可是,饥饿让她渐渐地放弃了尊严,她最终还是因为实在抵不住那饥饿而拿起了筷子,并把那碗糊豆吃个精光。吃完了糊豆,没事的她就开始坐在床上低头打瞌睡,这种状态是她在那个光线暗淡的后房里最多的状态,尽管多半时候她并没有真正入睡,而只是在捱时间。

舅爹走的时候,还是没忘把头探起那个黑屋向长辈打个招呼,只是已经生气的后祖母听到了象没听到一样,没有一声回应。

无助的我,在几乎所有人都去送客的时候,突然闻到了灶房间飘来的那股子米饭香。那香味甚至有点糊,但我还是被诱惑了。我料想那小罐里肯定还有米饭,要不怎么会有米饭的香味飘过来呢?于是,我就顺着那股米饭香味拼命往前爬,爬。因为是冬天,穿了不少破衣烂衫的我,象一个小滚筒,也象一条小蚯蚓,一点一点地往前移动。比起我的那些姐姐,我也许算是幸福的,所有的人穿丢下的,不能再穿的衣裳,都绑在我一个人身上。虽然那些衣裳破得不能再破,裹在我的身上,却可以让我不觉得怎么冷。

我终于看见了灶房间的火塘,那不只是个让人温暖的地方,还是全家人经常煮饭的地方。火塘上吊着的那个鼎罐,便是一家人的活命供给。不过,此刻的我,心思全不在那个鼎罐上,而是在那个瓦罐里。我知道,也能感觉到,那个瓦罐里,至少有我想要吃到的米饭。于是,我迅速地往那个火塘边爬。

我终于停了下来,并感到绝望,一道比我躺着的身个还高的门槛,横在了我的眼前,让我无法越过堂屋到灶间这个距离。我多么希望有个人能够抱我过去,甚至幻想后祖母能够出来帮帮我,但我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幻想,也不指望那个最看不起我们这些女娃子的后祖母会有这个举动。

既然没有指望,我就只能孤身奋斗了。我抬头看了看那道门槛,很难逾越,便扒着那道门槛,慢慢地站起来,然后,我试图跨过去,却怎么也抬不起那道脚步。反复试了几次,还是不行,我几乎要放弃了。可是,饥饿和那米饭的香味,还是那么强有力的怂恿着我。我终于横下一条心,一定要翻过去!于是,我不管不顾地爬上了那道门槛,然后,骑在那道门槛上的我,就象一个不怕死的小动物,闭着眼睛往过一翻,只听得嗵的一声响,我终于从堂屋这边落到了灶房那边的地上!

满身的破衣烂衫,把我捆绑得非常扎实,落地毫无疼痛的知觉,让我突然觉得我不是我,而是一条从堂屋翻到灶间的小甲壳虫。我张开前面的两只小爪牙的小手,象一只在水中前行的小青蛙,左右摇摆着继续往火塘边爬行,并且闻到了那越来越浓的米饭香味。其实,火塘离我只有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可我还是要不断地爬。我爬呀爬呀,终于顺着那米饭的香味,爬到了火塘边,并且看到了那个放在火塘中的米饭罐子。

我继续靠近米饭罐子,那浓浓的米饭香味,就飘在我的眼前。我抬头看了看米饭罐子,没有盖子,我就直接把一只小手,伸进那个米饭罐子,米饭罐子空空的,象是什么也没有。我不甘心,顺着罐子里的边部随手一抓,终于抓到了几个米饭粒!差不多快一天没怎么吃东西的我,一吃到那米饭粒,顿时就两眼发光。米饭的香味让我力气大增,我索性把手往罐子的底下一探,那里差不多有一层米饭,只是格外地烫手。我缩回被烫的小手,又把小手伸进罐子里,这一次我不敢多抓,只在表层抓了一点点,但也差不多有十几个米饭粒,甚至可以算是一个小小的米饭团,我贪婪地把那个小小的米饭团塞进嘴里,张嘴大嚼,顿时觉得美味无穷。刚刚吞下去,我再一次往那个小罐里伸手去抓,其实,罐里的米饭所剩无几,只是我觉得那里面还有很多。

就在我用那只小手抓饭吃的时候,一场灾难已经来临,而且无法让我逃避。火塘里的炭火,早已把我的袖子烧着了,只是因为我穿得多,一时没有感觉到。等到我感觉到痛时,那火已经开始扩散和蔓延。越来越大面积的燃烧,越来越明显的疼痛感觉,让我开始意识到大事不好。可是,我还是放不下那米饭的香味和美味,继续把小手往罐子里伸。突然间,身上的火一下子蹿了起来,我开始发出求救的哭声,却没有任何反应。火烧的疼痛感,不得不让我放弃那米饭的香味,试图挣脱痛苦。我的哭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悲惨,我几乎是在放声嚎哭,可屋子里分明还有一个后祖母,她先是装作没听到,后来听到了,不仅不赶紧来救我,还有那后房里咕叨着我这个生命的多余,甚至是在咒我不死。在后祖母的心里,这个家里的每一个女娃子,都是她的障碍,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女娃子们,家里就不会如此拮据,日子就会过得宽裕一些,日子宽裕一些,她这个在上的后祖母,就可以吃得更好,穿得更好,甚至可以开开心心地去度过每一天。心烦的时候,她甚至在心里毒咒我们死了才干净!

大约是我的哭声太大,后祖母这才感觉到不对,并意识到我的哭声,不是一般的因为饥渴而造成的,而很可能是什么意外。她老大人试探性地从那个后房里走出来,试探性地在堂屋里东张西望,突然看到灶间有火光,这才慌忙往灶间小跑。这时的我,已经被烧成了一个火球。后祖母一开始还以为这是火塘里的柴火自燃,后来在那火光的照耀下,她看到了我那万国旗似的一身破衣裳正在燃烧,顿时就明白那不是柴火自燃,而是我全身着火了。心里变态的后祖母,在得知这个灾难降临到我头上的时候,她甚至在心里恶毒地认为这是天意,甚至觉得我的生命这样结束为好。然而,后祖母究竟也是一个人,人类的善良本性还是让她不忍目睹眼前的悲剧继续,并被一种后祖母不可推脱的责任感所挟持。她老大人几乎没有多想,就伸出一只手,把我这个火球从火塘里提出来,仍到堂屋的地上,然后,她转身就去灶间,打来满满的一瓢水,直接泼到我的身上,只听得咝的一声响,一股与热气相冲撞的冷气直冲我的五脏六府。后祖母觉得还不够,她再次进灶间打来第二瓢水,来到堂屋,想也不想就直接泼到我的身上。其实,这时我的身上已经没有什么火了,后祖母这样做,似乎就可以证明她尽到了全部的责任,不再让她良心有愧了。

第二瓢水泼到我的身上时,我再一次感觉到有一种冷气与热气直逼我的五脏六府,并让我感觉到我的生命会就此结束。

看着躺在地下一动不动的我,后祖母这才意识到家里出了大事,意识到一个生命的消失,也意识到她的责任重大,并且不可推脱。于是,她老大人有意识地站在门前的坎子上,放声嚎叫,起火啦!起火啦!开始产生愧疚感的后祖母,不敢直接说我要死,而是只说起火了,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山里人最敏感的还不是死人,而是毁家灭迹的起火。

后祖母的嚎叫声,很快被我的家人迅速听到,当然也被我们那个五户人家的小垸子里的人听到。很快,就有人前来看情况,得知家里并没有真正起火,而堂屋里却躺着已经烧得体无完肤的我,奄奄一息的我,那些人的眼泪顿时就涌了出来,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人群中顿时冲进了我的妈,接着进来了我的爹,还有我的哥哥姐姐们,他们一见到我那个惨样子,就禁不住来了眼泪。妈一开始没哭,只是问咋回事咋回事,还没等后祖母说完事情的过程,妈就两眼一闭,昏倒在地。被人用水灌活之后,妈就赶紧问爹,有没有叫人去叫后头的二郎中,爹点了点头,说已经派人去叫了。妈又问,我的儿有救没有?

爹看了看躺在地下似乎没有什么动静的我,又看见了那地下的积水,便问后祖母这水是怎么回事。后祖母便说了她为了救我而用水泼灭我身上火的事。爹就摇了摇头,说,妈也真是!火烧的娃子怎么可以泼水相救呢?你这不是送她的小命?

在我的印象中,爹这是第一次以质问和指责、抱怨的口气来与他一直非常孝敬的后祖母说话的。而且,爹的脸色很不好。

二郎中来了,他蹲下身细看了一下奄奄一息的我,摇了摇头,站起来,对我的爹吩咐:你赶紧去弄个未开窝的小母鸡,剖开贴在娃子的胸口,看有不有一线希望。

爹还想问得更详细一些,二郎中早已从人群中消失。二郎中其实不是郎中,只是懂得一些民间偏方,在我们那个里外进出全是山的世界里,别说医生,就是象二郎中这样的民间人士,也很难见上一个,更不要说去医院抢救了。

爹就赶紧让人去弄了一只未开窝下蛋的小母鸡,杀了贴在我的胸口。本来已经看见小鬼的我,慢慢地有了些活的感觉,并慢慢睁开了双眼。

睁开眼之后的我,第一个看到的,是我最想看到的妈。妈心疼万分地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却没有说,她想知道我是否还能活着。我极艰难的想笑一下,脸上的肌肉和神经却不合作,我便轻轻地对妈说了三个字:妈,米饭。

妈点点头,看见我闭上了双眼,她就直呼我的儿,见我没有回应,她就疯了似的揪住爹,要爹把我送医院去抢救,说我还有救,说我刚才还说了话,能够说话的娃子肯定能救回来。爹摸了摸我的胸口,又翻了翻我的眼皮,把了把我的手脉,摇了摇头,说,娃子没了。

妈就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暗,青山发晕,河水倒流。妈一边哭,一边诉说我命惨,生的时候就不顺利,后来又多病,又无奶水供应,常常挨饿。

人死不能复生,入土为安便是对死者的尊敬。棺材倒是有一个,那是为后祖母准备的,才一岁的我,不可以睡大人的棺材,父亲便找了家里最好的木板,请木工钉了一个焊板,送到后山那块地去埋了。

那块地不是祖坟山,祖坟山是专门埋那些寿终正寝的老年人的。这里,是专门埋非命死的人。只是,这个地方要比那个祖坟山,不知热闹多少倍。在我们这个山里头,非命死的人,恐怕要比寿终正寝死的人,多出很多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