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漳河的那个家后,养妈象吃了一颗定心丸,并把这颗定心丸也分给了养父。
天气突然变冷,养妈的咳嗽病又犯了起来。养妈的咳嗽病,成了这个家的不安定因素,也让这个家里的人,尤其是养父,经常提心吊胆的。看养妈咳得有些严重,养父就去借了五元钱,让养妈去找郎中看一看,养妈点头答应之后,也外出了一趟,回来后渐渐好些,大家也就放心许多了。
不再对回老家抱任何希望的二姐,也渐渐地平下心来,开始在那个家过日子,并把那个家当成了自己永远的家,至少是她出嫁前的最后一个家。
心态渐渐平和的二姐,突然间产生了很想上学的想法。这次回富家山,她不仅看到了几个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还得知大姐大哥他们早已上学,三妹四妹也要准备上学。如果她没有被抱出来,肯定也会上学的。在那个虽然很穷困的家里,无论是男娃子还是女娃子,爹都要让他们上学。仅此一点,二姐就觉得生活在那个家里,要比生活在这个家里幸福得多。
这天中午,二姐正和养妈坐在门前的场子上的一颗树下剥豆角儿,突然一群放学的娃子打此路过,他们一路唱着跳着,那高兴的样子,幸福的样子,快乐的样子,让二姐产生了强烈的羡慕甚至嫉妒,也让她有几分心酸。
二姐就突然象是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妈!我想上学。
啥子?养妈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我的个娃子!你说啥子?
我想上学!二姐本来想把自己的想法收回去,可不知怎的,她还是勇敢地说了出来。
想上学?养妈诧异地看了二姐一眼,并细心地审视着二姐,她想知道,二姐突然有这个想法,会不会是因为她回了一趟富家山,或者说是不是她回富家山后,那边的人有想让她上学的想法,或者就干脆怂恿她有这个想法。可看了半天,觉得二姐虽然有这个想法,却似乎并不坚决,而且更不象是受人怂恿似的。聪明的养妈,便试探着问,我的个娃子!你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我早想上学!二姐自己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居然道出了自己的真实内心。
看你这娃子!养妈嗔怪地说,你要早说,我们肯定会让你去上学的!你都过了十岁了,哪还有过了十岁的娃子去上学的。
二姐再看看那些还在行走中的娃子们,虽然也有比她不相上下的娃子,但大多比她小得多。想到这里,二姐就有些灰心了,可也就在此时,二姐心中产生了一丝悲怨,她觉得没让她去上学并不是她的错,而是养父养妈的错,如果养父养妈提过让她去上学,她不去,那便是她的错。
似乎是为了证示养父养妈是否真心爱她,二姐便补充说,现在再上,不可以吗?不是也有跟我也一般般大的娃子上学吗?
那都是男娃子!养妈说,就算那些比你小的,也多是些男娃子,女娃子很少见的。
不也有吗?二姐据理力争。她现在的心态,不是想不想上学,而是要看看养父养妈,是不是真的爱她,这一点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
是有!养妈只好实话实说,是也有女娃子去上学的,但那些娃子的家庭条件比我们家好,我们家比不上他们家。
我不!二姐想要进一步验证养父养妈是不是真正爱她,执意地说,我就要上学!
好好好!养妈说,我跟你爹商量一下。
二姐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养妈,没想到养妈居然同意了,这让她有些激动,甚至有点感动。善良的她,其实上学的念头并不是很强烈,也深知一个女娃子家,上不上学都不怎么重要。况且,这个家虽然比富家山那个家的条件要好一些,但在这里,也只是一个极普通的人家,甚至算不上一个中等家庭。
养妈的表态,让二姐看到了养妈的关爱是真的,现在,她最想知道的,是养父会是一个什么态度。在这个家里,养父是个很少说话的当家人,却也从不打她骂她吼她,象是没有外心的样子。但即使如此,二姐还是不知道养父是否真的很爱她。
这天晚上,睡在这边房里的二姐,就有意地装作睡着了。没过一会,假装睡着的她,就听到了养父养妈的对话:
养妈:他爹!翠翠想要上学,咋搞?
养父:上学?她咋突然想上学?是不是因为回去了一趟,才有这想法的?
养妈:不管这些,看样子她是很想上学的,我怕她有想法,就答应跟你商量一下。
养父:这事儿不用商量,她想上就让她上呗。
养妈:这么说你是同意她上学了?
养父:娃子想上,我能说不让她上?不让她上,她不对我这个养父有想法?
养妈:看得出娃子是刚安下心来的,我怕她有想法才跟你商量的。
养父:要上学也该早点上,都过十岁了,怕是想上,学校也不一定收。
养妈:要是我们亲生的,我就不想让她上,都十一二岁的姑娘了,过不了几年,就得寻个婆子家的了。
养父:那倒不是理由,只怕是学校能收,她能不能跟上,还不知道。
养妈:你这意思,还是不想让她上?
养父:我可没这意思!
养妈:其实,女娃子家的,上不上学都一样,将来总要寻个婆子家的,进了婆子家,就得生儿育女,持家过日子,那书念着,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养父:也不是一点作用没有,识几个字,起码晓得工分没有被队上记掉!
养妈:那又如何?再说队上也是会随便记掉她这几个工分的。
养父:反正你我都是没过书的,不大晓得这其中的区别。
养妈:就是!我们不过都没上过学吗?日子不也照样过下来了吗?
养父:怕只怕象你说的,娃子会有想法。
养妈:是呀!毕竟不是我们亲生的,要亲生的,不让她上学,她兴许没有想法的。
养父:这事你看着办吧!我不管!
养妈:你倒会做个好人,把我往水中推,让我去做恶人?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说到别的话题上去了。二姐不想去听别的话题,她的脑子里,一直在盘施着养父和养妈刚才说的那些话。她不敢判断养父养母对这件事的最终决定,但却感觉得到,养父养母因为这事儿有思想包袱,害怕她会因此而有想法,不安心在这个家做女儿了。
善良的二姐,不想用这件事来要挟养父和养母,更不想去为难他们。她听天由命地等着养父养母的决定,细心地观察着养父养母的行动。
这天早晨,二姐起得比平时还早。起来后的二姐,就按照常规,先是简单地梳洗了一下,然后就开始拿起扫帚扫地,把几间屋的地都扫干净了之后,她就拎起个小竹篮,准备去外面的地边割猪草。这时的养妈,也已经起床。二姐正要准备出门割猪草的时候,有个老师打家门前过,养妈大叫一声杨老师,然后飞快地跑出去,把杨老师拉一边。低声嘀咕起来。嘀咕的时候,养妈还把眼睛往家里这边张望,好象怕谁过去偷听了似的。
已经挽起小竹篮的二姐,本来要准备打他们身边过去的,听到他们在那里在低声嘀咕着,就非常好奇地闪到一边,想要偷听他们的说话内容,结果还是因为太远,和他们的嘀咕声很低而无法听清。虽然没法听清楚他们究竟在说什么,聪明的二姐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们说的肯定不是别的事儿,而是她上学的事儿。
二人嘀咕声结束之后,转过身来的养妈,正好碰上了二姐。见二姐手提那个小竹篮,明知二姐是要去打猪草,却还是明知故问二姐要到哪里去。二姐说了一声去打猪草,养妈就摸了一下二姐的头,似要说什么,却又改变了说法,叫二姐早点打好猪草早点回来吃早饭。
二姐没能从养妈的口中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但二姐心里还是有一种预感,并从养妈刚才摸一下她头的那种怜爱中感觉到,养妈肯定会有一个让她高兴的想法埋藏在心里。
二姐就很高兴地去打猪草,并第一次感觉到,打猪草实在是一件太容易完成的事儿。不到吃完一顿饭的工夫,二姐的小竹篮里就装满了猪草。虽然竹篮不大,但满满的猪草还是让她感觉到有些沉重,甚至把她的小脸儿都压红了。
二姐回来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饭菜。养父和傻哥,都已经坐到桌子上了。养妈最后一个坐到桌子上,叫二姐赶紧过来吃饭,二姐却坚持要把猪草下到猪圈里,这才回到桌边,开始吃饭。
二姐坐下来的时候,养妈看了她一眼,并顺手摸了摸她的头,理了理她有些散乱的头发,然后带着抑制不住的心情,大声问二姐,翠翠!你是不是真的很想上学?
二姐虽然并不是一定要上学,但听养妈的口气,她上学的事儿八成有了谱儿,便高兴地点点头。
养妈接着说,我的个娃子!我已经跟你爹商量好了,同意你去上学了!今天早晨,我还特意问了问老师,老师也同意你去上学!今天,你就跟那些上学的娃子一起上学去!
二姐顿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养妈,又下意识地看了养父一眼,无论是养妈,还是养父,都露出同一个意思。
就在二姐觉得自己很幸福的时候,养妈突然话锋一转,说,不过,我得先跟你说好!你一个女娃子,没必要读太多的书,能识几个字就可得!书读多了,反而不一定是个好事!我们家也供不起。等到你能够下地挣工分的时候,我们还是要让你去挣工分的,你看好不好?
善良的二姐,虽然听到了她不愿意听到的后几句,但还是很愿意地点了点头,并觉得养父养母能够让她读几年书,也算是开了大恩。毕竟,这个家不是个条件特好的家,她也不能一直读书,到时候,她得下地挣工分,报答养父养母,也维持这个家的生计。要不,她就对不起这个供她吃喝穿用的家。
看到二姐点头,养妈就很高兴。就在这时,傻哥傻笑起来,嘴里还咕咕噜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二姐倒是不在乎,养妈却哭笑不得地骂了傻哥几句,傻哥这才安静下来。
吃完早饭,养妈就带着二姐去上学。在去学校的路上,养妈这才意识到二姐虽然穿的不破,便比起其它的女娃子,二姐还是显得很寒酸。于是,养妈在路过代销店的时候,赊了几尺布,让裁缝师傅给赶做一件象样的新上衣和一个书包,这才带着二姐去报名上学。
第二天上午,报了名的二姐就穿着那件新上衣,和一个崭新的书包,与一些娃子一同去上学。
走进课堂的二姐,比所有女娃子都高出一个头的二姐,这才感觉到自己与别的娃子是多么的不配,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因为她是这个一年级班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学生,又个头高,老师就把她安排在班上最后一排,免得她把别人给遮住了。
坐在后排的二姐,听课专心,学习认真,很快就成了班上的优秀学生。可就在这时,他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开始听不清楚老师的讲课。只有当老师的讲课声音非常大的时候,她才能够听得详细。老师不可能时刻都是那种大声音,他也有声音小的时候。听不清楚的二姐,就开始着急,她坐在那里,左右摇晃,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老师终于看出问题来了,问她怎么回事。二姐就说,老师,我听不太清楚。老师就提高声音,但讲着讲着,老师的声音还是小了。二姐再次摇晃,老师就感觉到了,那你就到前面来。
二姐就被老师调到前面的第一排。
二姐就听得很清楚。即使是老师的声音比较小,她也还能够听清楚。
二姐的耳背,马上给班上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坐在前排的二姐,因为个头太高,影响了后面一排,甚至好几排的学生都因为她的个头高而产生了视觉上的困难。因此,二姐在认真听课的时候,就有后排甚至好几排的学生在摇头晃脑,左右挪动。有的学生,干脆站起来看老师讲课。一个学生站起,又对后面的学生产生了影响,于是连锁反应,好些学生都站了起来。老师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他强制性地制止了那些站起来的学生,却无法避免那些学生的左右摇摆和挪动。
有个别的学生,不想站起,就干脆往二姐的头上扔纸团,弄得二姐动不动被人用纸团砸了一下,还被人嘲笑几句。二姐回过头去看后面的学生,那些扔纸团的学生又装模作样地坐着不动,让二姐只能忍气吞声。
经常的学生扔纸团,让二姐感觉到自己成了班里一个被愚弄的对象。二姐实在不能忍受的时候,就禁不住朝后面的学生瞪眼,或者骂人家一两句。那些调皮的男生哪里容得下二姐一个女生的顶撞,便合作起来轮番往二姐的头上扔纸团。
思之再三,老师就干脆把二姐弄到前排最边缘的那一个位置上。二姐的调位,一下子解决了后面学生被二姐挡住的问题,却让二姐陷入到一个更加严重的地步。二姐的听觉越来越下降,坐在前排最边缘的她,再一次被听觉所困挠。
本来就是插班进来的二姐,又因为听觉问题,学习成绩就上不去,甚至常常落在别人的后面,成了班上经常被老师点名的对象。如果是别人,也许能够接受,自尊心强的二姐,不想自己成为这个班年纪最大个头最高却成绩最差的学生,本来就带着诸多顾虑来上学的二姐,就开始产生厌学的情绪,并害怕走进那个让她觉得丢脸的学堂。
一次数学课,二姐因为听觉问题而无法听清老师的讲解,也无法完成那次的数学作业。
数学老师把二姐叫到前面,吩咐她面对全体学生,然后指着她说,你看你!个头比所有人高,年纪比所有人大,成绩却比所有人差!你这读的是哪门子书?从明天起!你……!
数学老师的话还没有说完,二姐就抢起书包往门外跑,边跑边哭。老师追到门外,二姐早已不在那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数学老师的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