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那几句话,给我的几个姐姐,甚至给我们那个家产生了非常重大的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这个家里的许多人的命运。不过,发生那许许多多的事,还是在以后,当前最要紧的,是我们家的日子,也是我们这些山里人的日子,该怎么往下过。
日子怎么过,是一道摆在我们家的大人面前的一道难题。这道难题,有时天天要提到爹妈的议事日程上来,尤其是吃的问题,因为,所有人一睁开眼就得要吃。
我们家除开我,也除开后来自杀的后祖母,还有满满的十一口人。十一口人围在一起,就是满满的一桌。虽然那时大家都还小,没有一个长大成人,但吃饭问题仍然是不可避免的一个问题。甚至,快要长成大人的大哥,吃的比大人还要多。那时候都是凭工分吃饭,还要划船,象我们这种大人少娃们多的人家,一划就划得只有一半的指标了。所有人都一样,我们家也不可能因为爹当了大队会计就搞什么特殊。即使这样,队里的粮食还是经常不够,本来就一直是把杂粮当成正粮的分配,早已不分什么正粮杂粮,只要是能够吃的东西,就当作粮食来分,包括红薯。
粮食远远不够,日子就成了一大难题。刚分到粮食的那两天,大家欢天喜地,象是过节。妈也在高兴之中,不忘给爹弄两个小菜,让爹喝上几口小酒。不出半月,大人的眉头就开始琐起来,越琐越紧,并开始盼望下次分粮。越是焦急,时间过得越是漫长,明明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大人就感觉到象是一年那么长。
爹妈知道粮食不够,尽量不大吃饱。尤其是妈,吃饭常常是做个样子,端着半碗饭堂屋灶房到处乱转,别人看见她象是在吃饭,其实她是在挨时间,等所有人都吃完了,她好准备收拾碗筷洗碗抹灶台。娃子们是藏不住掖不住的,肚子饿了就要吃,没吃饱就嚷着要吃,甚至不等大人动手,自己跑到灶上去添,有时还因此而抢起来,并为抢饭而发生打架,抢得着的当然是强者。强者夺得了吃饭权,弱者就在那里哭鼻子。吃得最慢的妈,索性将还没有吃完的那些往哭鼻子的娃子碗里倒,不再让没抢到吃的娃子哭。
才过月半,缸里的米就所剩不多了。妈就开始犯愁,就开始在爹面前提醒,让爹知道这个家的吃饭问题。爹一开始装做没听见,凭妈说去,妈说多了,爹就有些不耐烦,说缸里不是还有些吗?妈就说,是还有一些,可离分粮还有好多时日,怕是扛不住了。爹推诿着说,到时候再说。妈就忍着不吱声,精打细算地在抓粮时少抓一把。等到粮缸都露出底儿来了,妈才不得已再在爹面前嘀咕几句,爹就觉得再不回应就没有担当,但又无法回应,便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这件事了。往下的日子,妈想说,却不敢说,因为爹的眉头已经愁出水来了,她一说准会让爹发脾气。妈什么也不怕,就怕爹发脾气。
快要做饭的时候,妈打开缸盖,把伸到缸底的手缩了回来,他把爹叫过来,看着爹,却不说话。爹不用看就知道妈是什么意思,但爹一个大队会计,当干部的,可不能随便去干什么开后门之类的事情。如果他真有那胆量去干了,爹的大队会计有可能就到此为止。爹长叹了一声,表示无能为力。
妈知道没办法了,就拿着一个米升子,准备从后门悄悄出去,到隔壁的三爷家去借点什么,没想到就在她要从后门出去的时候,爹一眼看见了,但爹却没开口问妈要去干什么,而只是瞅着妈。妈知道爹已经看出她要去做什么,但妈还是看着爹,想让爹表个态,如果爹不想让她去,就是饿死也不能去。这其中的秘密,也不是在这里说得清的。
然而,爹并没有表态,也没有追问,他只是象咽了一口口水似的把喉节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自己转过身,让妈去向三爷家借粮食。
一会儿,妈就欢天喜地地借回一升玉米,总算解决了这顿的燃眉之急。
离分粮还有三天,三天怎么过去,成了爹妈面前的一道难题,这难题容不得他们回避,就象学生不能回避他们要到来的升学考试一样。晚间的时候,爹正要跟大家说笑话,妈有些生气地看着他,希望爹给他一个明天怎么过的答复。爹知道抵不过去了,就挠挠头,亲切地问妈,你再找找,看能不能把这几天度过去!那口气,象是只要度过这几天,就永远不愁吃喝了。
妈就听了爹的话,在每个屋里的每个角落里寻找。不找不觉得,一找,还真让妈喜一跳,被不小心让滚到旮旯里的红薯,还有土豆儿,被妈一下子找出好多个。妈收捡着那些红薯和土豆儿,就象收捡着金子银子似的,脸上笑得象一朵花儿。更让妈没有想到的是,还有一小半袋她什么时候忘了放置在那里的玉米!
虽然这一次彻底清空了我们家的所有,但也让这个家里的日子开始有了着落,尽管这着落也许还不足以让我们这个十一口之家度过那最后的三天。
为了度过那最后的三天,妈再没有煮干饭,而是将玉米和红薯土豆弄到一起,煮成稀饭,让大家尽量能够吃饱。大家倒是吃饱了,甚至比过去吃得更饱,有人还拍起了鼓得象怀了孕的大肚子,使劲唱几句,好象今天是个好日子,又好象队上刚分了粮似的。只是,喝完的稀饭很不经饿,没过半天那鼓得大大的肚子就又象个跑了气的气球似的塌了下去。
最后的一天,家里几乎没有吃的了。大家都能感觉到,只是大家都不想让爹妈为难。即使是我姐我哥他们这些大娃子们,也开始感觉到这个家是彻底地没有吃的了。
没饭吃就只能一家人坐在那里说笑话,挨时间。说笑之中,就很自然地说到谁家的谁偷了谁家的东西,或者是谁谁谁偷了公家的粮食被斗了,关起来了,要送去住学习班了。正说得有劲时,五姐在其中插一句,住学习班更好,住学习班可以节省家里的粮食!
爹就挖了五姐一栗包,说这种思想太落后,五姐一听到落后两个字,就好象听到枪毙两个字,赶紧不吱声。大家就不再插话,听爹讲故事挨时间。可是,爹的故事讲得再好,也不能让大家解决饿的问题,肚子里的哇哇叫声,似乎是在提醒大家该去做点什么。五姐就实话实说,要不是怕坐牢,我就敢去隔壁偷点吃的回来。
五姐说的隔壁,并不是指三爷家,而是指隔壁的那个仓库。那是小队里的仓库,也是借用我们家的一间老屋。那里面究竟放了多少粮食,放的什么粮食,没有人知道,大家只是知道只要一到分粮的时候,那个隔壁的门就要被保管打开,然后走来小队会计和队长,开始分粮。那里似乎就是一个永远也分不完的大仓库,只要打开就会有粮食。
就在大家说着一些不该有的想法时,细哥突然打了个惊张,说他看见玉米了!如果是别人打这个惊张,肯定没有人相信,只觉得是个玩笑,细哥是个大家公认最老实的娃子,他说的往往是真事,从不撒谎。大家就试探着往细哥的那边看,果然看见那里有一小堆玉米!有人用手扒开一看,原来是老鼠打了个小洞,隔壁仓库里的玉米,就从那个小洞里流了过来。
五姐正要动手去那个小洞里掏出更多的玉米时,爹走过去把脚踩在五姐的手上,说这是偷盗行为!并马上动手,弄一个小石头,塞进那个小洞,还用铁郎头打得紧紧的。
那些没有还原到仓库里的玉米,就让爹被说成是私分行为,变成了我们家那个最后的晚餐。玉米虽然不多,但妈却极巧妙地让它成为我们家的一顿美好晚餐。妈将那些玉米埋进火塘的热灰里,让它自爆成玉米花之后,再找来一把筛子,将玉米花和灰一起弄进筛子,用力一筛,那些玉米花就呈现在大家面前。大家一边吃着玉米花当夜饭,一边继续让爹讲着笑话,直到深夜,大家的瞌睡上来了,这才睡去。
差不多半个月的粮食危机,让爹妈开始意识到粮食问题是个大问题,意识到精打细算的重要性。在爹的严肃提示下,妈开始计划吃粮。她把队上分下来的粮食,先量一量,然后再算一算,一顿只能煮多少。然后,她就开始按照这个指标下锅。
指标太少,妈就多半是煮糊豆,因为湖豆是稀的,要不了多少玉米。偶尔,妈也弄上一顿干饭,但也不是全玉米,而是掺杂了菜园子里的菜。菜合着玉米,煮成的玉米菜饭,不仅好吃,还可以节约菜。这个发明当然不是妈的发明,而是山里人的发明。
随着娃子们的一天天长大,妈再怎么精打细算,还是难得让大家吃饱。妈再次把目光投向爹,爹就纳闷,为什么别的人家能挺过去,我们家就不能挺过去呢?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妈。妈就开始留心,并很快道破了这个秘密。
其实,这也算不上是一个隐藏的秘密,而是一个早就公开的秘密。几乎所有的山里人,早就养成了没事时,或因下雨不到坡里出工时,一天可以只吃两顿的活法。这个活法很简单,早饭吃晚点,晚饭吃早点,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早饭差不多要等到快吃午饭的时候吃,这让大家觉得时间难挨,但坚持一段时间,或者有人干脆早晨不起早床,懒在床上等饭吃,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成自然了。只是,晚饭吃得太早,这晚上怎么度过,就成了一道难题。好在,这个难题对我们家来说,算不上什么难题。吃完晚饭,大家就象开会一样集中到灶间的火塘里,听父亲讲古,讲家长里短,讲历史笑话。爹要讲的东西也真是多,他几乎每晚上都可以讲,而且一直没有讲那些已经讲过的。冬天里晚上的时间太长,父亲就不再讲笑话和家长里短,而是讲那些长篇大论的历史故事。父亲的历史故事,多得好象让他讲一辈子也讲不完。每讲到最好玩的地方时,父亲就突然打住,说夜深了,大家该睡觉了,明天晚上再接着讲。就这样,父亲让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也解决了我们大家的饥饿问题。
然而,娃子们的不断成长,还是让爹感觉到压力也随之而来,倒不是他的故事没得讲的,而是即使是他最精彩的故事,也仍然解决不了大家的饥饿。本来就因为老是喝稀饭而很快饿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虽然大家还在挺着,但终于有人挺不下去,并且细哥就当场昏倒在火塘边。
让爹感到压力的不只是一个大家都挨饿的问题,还有一个穿的问题。这个问题,一开始并不显得重要,因为大家都是小娃子,虽然衣服不够,但还可以凑合着穿。现在娃子们都一天比一天大,下面的娃子可以穿上一个娃子的,可上面的娃子穿什么呢?再说,就算是能够挨个儿穿,姊妹九个,一件衣服也轮不到穿那么多次。往往,穿到五姐那里,就已经是破得不能再穿的烂家伙,再往下穿就上不了身。即使是穿在五姐身上,五姐也戏说她不是穿衣,是在玩狮子。
衣服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合作社有的是布卖,可我们这个有九个儿女的家,连年超支,让父亲到哪里去弄钱来买呢?偶尔一包纸烟,也让爹给节约下来,让母亲拿到代销店去换了盐。想要买一件新衣,简直就不可能。夏天里当然很好解决,不分男式女式,大家身上有个一件半件破衣烂裤,就可打发。冬天来了,可不那么好办。
眼看着冬天就要来了,柜里没有了娃子们穿的衣裳,妈就在爹面前咕叨,爹就凭了他一个大队会计的面子,去代销店里赊几尺布,让裁缝给缝几件新衣,只管供饭,工钱欠着,说是到了下年过年时给,却多半是爹说话并没算数,没有给,人家也知道爹给不出,没有要,就那么一直压着,新帐压老帐。实在是觉得老脸没处放,爹就想办法再向别人借点钱,多少还点是个意思。这样做的结果,并没有减轻爹的压力,他虽然还了一部分,却欠的主儿更多。
就在爹既着急一家人的吃,也着急一家人穿的时候,又来了一个更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