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高腔研究(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成果文库)
- 路应昆
- 174字
- 2020-08-29 19:55:49
第二章 北京高腔与其生长环境
北京高腔植根于北京的特定土壤,其自身品性和盛衰变化都与北京的人文环境有莫大关系。北京为明清宫廷所在之地,清代亦为王公贵族麇集之地,高腔在这里曾经得到皇宫和王府的“宠遇”。北京的娱乐市场在明清时代很繁荣,这也为高腔的生存提供了重要条件。考查北京高腔与其存活环境的关联,无疑是认识北京高腔的形态特质及其演化轨迹的一种重要前提。
第一节 清宫中的弋腔
北京高腔与清宫的关系很密切。尤其在清代前、中期,高腔与昆腔一道在宫中很受重视。康熙帝很喜欢戏曲,宫中专门设立一个机构南府,负责宫内戏曲的教习和演出。南府不像教坊那样隶属于礼部,而是直接隶属于内务府,与内宫关系更为密切。南府从民间选入很多优秀艺人,训练年轻的太监和艺人的子弟承应宫中的戏曲演出。当时宫中戏曲以昆腔为主,高腔(弋腔)为辅。南府常从江南选进艺人,包括高腔艺人。如康熙三十二年十二月苏州织造李煦有一奏折写道:“今寻得几个女孩子,要教一班戏送进,以博皇上一笑。切想昆腔颇多,正要寻个弋腔好教习,学成送去,无奈遍处求访,总再没有好的。今蒙皇恩特着叶国桢前来教导,此等事都是力量做不来的……今叶国桢已于本月十六日到苏,理合奏闻,并叩谢皇上大恩。”[1]李煦是康熙的心腹之臣,在苏州弄了个戏班准备送到宫里,康熙即命宫中弋腔艺人叶国桢前往教习。
康熙对昆腔、弋腔也很在行,并对演唱有很严格的要求。如曾有谕旨云:“尔等向之所司者,昆、弋竹丝,各有职掌,岂可一日少闲。……昆山腔,当勉声依咏,律和声察,板眼明出,调分南北,宫商不相混乱,丝竹与曲律相合而为一家,手足与举止睛转而成自然,可称梨园之美何如也。又弋阳佳传,其来久矣,自唐霓裳失传之后,惟元人百种世所共喜。渐至有明,有院本北调不下数十种。今皆废弃不问,只剩弋腔而已。近来弋阳亦被外边俗曲乱道,所存十中无一二矣。独大内因旧教习,口传心授,故未失真。尔等益加温习,朝夕诵读,细察平上去入,因字而得腔,因腔而得理。”[2]从上引李煦的奏折和这道谕旨,都可以看出弋腔在宫中具有特殊地位——皇上称之为“弋阳佳传”,宫中有好的教习(南方已不易觅得),演唱讲究字音,注重规范,与“外边俗曲乱道”大有区别。
康熙时还有材料记述宫中演唱高腔的情形。如礼部侍郎高士奇曾记述康熙四十二年(1703)奉康熙帝之命在宫中观戏:“就坐毕,弋调演《一门五福》,上云:‘尔汉人遇吉庆事皆演此。’次昆调演《琵琶上寿》,上云:‘尔年老之人,不妨观看,莫有回避。’次弋调演《罗卜行路》,次演《罗卜描母容》,上云:‘此女唱此出甚得奥妙,但今日未便演出关目。’令隔帘清唱,真如九天鸾鹤,声调超群。次演昆调《三溪》,上云:‘此人乃内教师也。’且屡谕云:‘尔在外见得多,莫笑话。’次演弋调《琵琶盘夫》,上指蔡邕曰:‘此即隔帘清唱之人也。’”[3]这是一场昆、弋穿插搭配的折子戏专场,从这段记述也可以看出康熙对昆腔和弋腔都很熟悉。
康熙二十二年(1683)为庆祝清军统一台湾,康熙还曾命令举行目连戏大型演出:“癸亥正月,上以海宇荡平,宜于臣民共为宴乐,特发帑金一千两,在后宰门架高台,命梨园演目连传奇,用活虎、活象、真马。”[4]明清时期目连戏主要是唱高腔,康熙二十二年演出的“目连传奇”也不应例外。康熙还曾下令对一些大戏进行改编,如曾有谕旨云:“《西游记》原有两三本,甚是俗气。近日海清觅人收捨(拾),已有八本,皆系各旧本内套的曲子,也不甚好。尔都改去,共成十本,赶九月内全进呈。”[5]今尚存有康雍时期宫中的《劝善金科》抄本,是对民间目连戏整理改编的产物,或许也与康熙二十二年的目连戏演出有一定关联(《劝善金科》中的曲牌等情况后面再讨论)。
乾隆时,宫中戏曲编演形成高潮。昭梿《啸亭续录》记述了当时宫中编演戏曲的不少情况,包括乾隆命张照(谥号文敏)、庄恪亲王、日华游客等编写《劝善金科》《升平宝筏》《鼎峙春秋》《忠义璇图》等一系列连台大戏:
乾隆时,江南织造仍然为宫中选送南方高腔艺人。另外据说乾隆帝曾“亲取昆弋二腔之长,自制为曲,拍以教授各角色,名为御制腔。即后南府太监演唱者。”[7]汪必昌《徽郡风化将颓宜禁说》对所见宫中教习戏曲的情况有这样的记述:“予在内廷宫值,窃窥南府、景山两处,教习高、昆二腔,讲曲文,究音调,辨字眼,言关目,忠孝节义之剧,尽善尽美,未闻乱谈。”[8]
当时宫中演出的既有篇幅很长的大戏(包括本戏和连台大戏),也有从大戏中摘出的折子和短小的杂剧。这些戏主要是唱昆腔,同时高腔也占一定比例。周贻白《中国戏剧史讲座》记道:“当时内廷演戏,基本上只有两种声调,一为昆山腔,一为弋阳腔。凡生旦排场,则用昆山腔,其热闹排场如战争扑斗或多人上场等剧情,则用弋阳腔。事实上已经两腔并行,相互参用。”[9]朱家溍《升平署时代昆腔弋腔乱弹的盛衰考》也记道:“清代宫中承应,所演传统戏和新编戏多不胜数,但不外昆腔和弋腔两个剧种。弋腔占十分之三、昆腔占十分之七。”[10]另外朱家溍《清代的戏曲服饰史料》介绍了清宫南府管理演剧服装道具人员的一种工作手册《穿戴题纲》,共两册,其中不仅记录了数百出宫中所演之戏的名目和穿戴、扮相和道具,也标明了哪些戏唱昆腔,哪些戏唱弋腔:第一册封面题写“节令开场,弋腔,目连大戏”,录有开场承应戏63出、承应大戏32出、弋腔戏59出,以及全本《目连记》;第二册封面题写“昆腔杂戏”,录有昆腔杂戏312出。下面是第一册中唱弋腔的59出[11]:
第一册中记录的目连大戏主要应唱弋腔,未注明唱何种腔的开场承应戏很多也是唱弋腔。齐如山《谈四脚》曾记述清宫演出中的“开团场戏”:“开团场者,即是开场戏。未演正式戏之前,先演这种戏。都是弋腔,通称高腔。……清宫中在雍正以前,大致是只唱昆弋;乾隆时,才有皮簧,但仍以昆弋为重;到了光绪年间,慈禧便偏爱皮簧,然最初也不断唱昆戏,后来就皮簧多,而昆弋少了,但开场仍须演弋腔,她虽不喜欢,可也没敢把他废掉。据宫中人说,这是历代的旧规矩,所以西后也不敢全推翻。”[12]可知清宫中很多仪式性质的戏都唱弋腔。范丽敏《清代北京戏曲演出研究》第一编第一章转录了乾隆时内廷《节节好音》中的全部戏目,包括昆腔戏38种、弋腔戏48种[13],也都是宫中的令节承应戏。
高腔与昆腔一道在清宫中演唱,自然是宫廷认可的“雅正之音”,换言之,宫廷并未将高腔与民间的乱弹等同视之,这对高腔在北京的存活来说是一种很重要的支持。例如乾隆时期秦腔曾在京城盛行一时,对昆腔、高腔造成很大压力(后面将说到),此事惊动了朝廷,《钦定大清会典事例》记道:“(乾隆)五十年议准:嗣后城外戏班,除昆、弋两腔仍听其演唱外,其余秦腔戏班,交步军统领五城出示禁止。现在本班戏子概令改归昆、弋两腔,如不愿者听其另谋生理。傥有怙恶不遵者,交该衙门查拿惩治,递解回籍。”[14]又如苏州老郎庙嘉庆三年(1798)所立《钦奉谕旨给示碑》刻有这样的官方告示:“照得钦奉谕旨:元明以来,流传剧本皆系昆、弋两腔,已非古乐正音,但其节奏腔调,犹有五音遗意。即扮演故事,亦有谈忠说孝,尚足以观感劝惩。乃近日倡有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声音既属淫靡,其所扮演者,非挟邪媟亵,即怪诞悖乱之事,于风俗人心殊有关系。此等腔调虽起自秦、皖,而各处辗转流传,竞相仿效。即苏州、扬州向习昆腔,近有厌旧喜新,皆以乱弹等腔为新奇可喜,转将素习昆腔抛弃。流风日下,不可不严行禁止。嗣后,除昆、弋两腔仍照旧准其演唱外,其外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概不准再行唱演。所有京城地方,着交和珅严查饬禁。并着传谕江苏、安徽巡抚、苏州织造、两淮盐政,一体严行查禁。”[15]宫廷当然不可能将昆、高以外的民间戏腔统统禁掉,但对昆腔和高腔的生存来说,这样的“力挺”还是有很大作用的。
不过民间的梆子、皮黄等新兴声腔不仅“禁”而不“止”,而且越来越强盛,在此形势下宫中的昆腔、弋腔戏也逐渐减少。尤其晚清时慈禧喜爱皮黄,昆弋已很少演唱(上引齐如山《谈四脚》已说到)。
注释
[1](清)李煦:《弋腔教习叶国桢已到苏州折》,见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李煦奏折》,4页,北京,中华书局,1976。
[2](清)玄烨:《圣祖谕旨二》,见故宫博物院掌故部编:《掌故丛编》,19页,北京,中华书局,1990。
[3](清)高士奇:《蓬山密记》,见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钞》第十八册,272~273页,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
[4](清)董含:《三冈识略》卷八,173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5](清)玄烨:《圣祖谕旨二》,见故宫博物院掌故部编:《掌故丛编》,51页,北京,中华书局,1990。
[6](清)昭梿:《啸亭续录》卷一《大戏节戏》,见《啸亭杂录》,377~37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
[7]庄清逸:《南府之沿革》,见北平国剧学会编:《戏剧丛刊》,137页,天津,天津市古籍书店,1993。
[8](清)汪必昌:《徽郡风化将颓宜禁说》,转引自朱万曙:《徽州戏曲》,189页,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汪文撰于嘉庆十七年(1812)。乱谈即乱弹。
[9]周贻白:《中国戏剧史讲座》第九讲“清代内廷演剧与北京剧坛的嬗变”,203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
[10]朱家溍:《升平署时代昆腔弋腔乱弹的盛衰考》,见《故宫退食录》,557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11]参见朱家溍:《清代的戏曲服饰史料》,见《故宫退食录》,646、660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12]齐如山:《谈四脚》,见《京剧之变迁》,298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8。
[13]参见范丽敏:《清代北京戏曲演出研究》,65~6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14]张次溪辑:《北京梨园掌故长编》,见张次溪编纂:《清代燕都梨园史料》,884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15]余从主编:《中国戏剧史图鉴》,207页,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