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礼”标志着中国文化的特殊性

我们经常讲东方文化、西方文化,其实很少有人考虑,东、西方文化的根本不同点在哪里。前面我已经讲到,西方文化源于宗教文化,而东方文化不是宗教文化,它以人文精神为主干,这是一个根本区别。

西方文化认为人性是恶的。亚当和夏娃不听上帝的话,偷吃禁果,上帝把他们两个赶走,然而还不解气,为了表示更严厉的惩罚,就给他们订了一个契约,说你们的孩子生下来以后,不管生到哪一代,他的灵魂里面都会有一个与生俱来的魔鬼——撒旦,这个撒旦在你体内会怂恿你去做坏事。所以需要向上帝祷告。否则,就会无恶不作,成为恶魔,最后被打入地狱接受惩罚。所以西方人要靠宗教来救赎,寻求自我的解脱。

中国没有救世主,中国文化一般倾向认为人性是善的。人一生下来便注定是可以教育的。人的灵魂可以不断升华,因为人的生命里有仁、义、礼、智四个善端。人的这些善端是与生俱来的,动物则不具备,所以动物是永远不能教育的。而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善良的本性。只是在社会上待久了,这个本性可能会被灰尘遮住,所以需要慢慢地把灰尘除掉,要培养它,让它茁壮成长。这是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史学界的泰斗钱宾四——钱穆先生——所说的。钱先生1949年去了香港,当时港英政府只允许办一所大学,就是香港大学,不允许办第二所,所以他只能办书院,创办了新亚书院,一办就是十七年,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办不下去了。他就来到台北。不久,有位美国学者拜访他,请他谈谈什么是中国文化。钱先生高屋建瓴,非常扼要、非常精到地给他上了一堂课。这个美国人就把这段谈话整理成了文字,取名《一堂中国文化课》,出版后影响很大。

钱先生说:“中国文化的核心是礼。在西方语言中没有‘礼’的同义词。”“礼”在西方语言里没有对等的词可以翻译,西方文化里的那套礼,诸如打领带、涂口红,这是16—18世纪,在凡尔赛宫为了显示贵族的高雅身份而弄出来的,在这之前没有这一套。我曾在巴黎待过一个多月,当时有一位非常有名的汉学家,八十多岁,送我几篇文章,其中有篇文章一开头就说:“西方是靠宗教和法律来管理社会,而中国人不然,中国人是靠礼来管理社会的。”我当时想,原来西方学者也同意钱先生的这个说法,后来一查,其实唐君毅、徐复观等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许多学者也持这个观点。

钱先生接着讲:“礼是整个中国人世界里一切习俗、行为的准则,标志着中国的特殊性。正因为西语中没有‘礼’这个概念,西方只是用风俗之差异来区分文化,似乎文化只是影响其所及地区各种风俗习惯的总和。”他说得非常正确。我们到欧洲去,几天之内就可以八国游,而在中国,同样的时间游八个省都很困难。因为他们的国家太小了,像梵蒂冈、摩纳哥。在西方人看来,只要方言和风俗不同,就是不同的国家。而中国就不能这样分。你看江苏,苏南、苏北的方言、风俗就差别很大。广东就有客家话、潮州话、广州话几大语系。福建那里的语言也很复杂。而黑龙江跟海南的方言、风俗更是不能比。可是,中国几千年来却都是统一的,因为中国文化在方言和风俗之上,有一个更高的东西,那就是共同的道德理性的具现,就是“礼”。“礼”,维系着大江南北、黄河上下所有的中国人,并在“礼”这个层面上得到一致的认同。所以西方是小国寡民,而中国这么大,却牢不可分,一旦分离了,马上又会积极地合起来,形成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局面。因为我们始终都是一个整体,一个文化认同的整体,这是西方人无法理解的。

钱先生还说:“无论在(中国的)哪儿,‘礼’是一样的,‘礼’是一个家庭的准则,管理着生死婚嫁等一切家务和外事。同样,‘礼’也是一个政府的准则,统辖着一切内务和外交,比如政府与人民之间的关系,征兵、签订和约和继承权位等等。要理解中国文化非如此不可,因为中国文化不同于风俗习惯。”现在有很多人在讲礼俗,其实礼是礼,俗是俗,是不同的。俗是一种生活习俗,比如,过年吃汤圆还是吃饺子,放鞭炮还是贴门神,这都是风俗。汤圆可以吃也可以不吃,门神可以贴也可以不贴,鞭炮可以放也可以不放。风俗是约定俗成的习惯,“礼”不一样。“礼”是大家要遵守的,是体现道德的。北京人骂人很厉害的那句就是“缺德”,或者骂得更狠点,“缺八辈子德”!言外之意是,缺了德就不是人!所以钱先生说:“要了解中国文化,必须站到更高来看到中国之心。中国文化的核心思想就是‘礼’。”

在我看来,“礼”至少贯穿于中国文化四个层面:

第一,人与自然的关系。人要依赖大自然。春秋战国时候的人口要比现在少得多,自然资源却比现在丰富得多。那时候,人们就已经意识到人跟自然万物要共存共荣,破坏了自然,就等于毁灭了自己。那么,人要怎样跟自然和谐相处呢?《礼记》有一篇叫《月令》,相当于后来的黄历。里面逐月记载了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气象与物候的变迁周期、动物与植物的成长规律,以及社会生活的各种规范,如某个月份什么花开了,什么鸟过来了,哪类虫子开始叫,天上的星星是什么,哪个时候鸟开始繁殖,这时不要去掏鸟窝,不要去抓怀孕的动物,这些都用一种礼的形式规定下来。每一个月,它都想到在生态维护上,告诉人类应该怎么做。前些年,考古学家在甘肃发掘一个遗址,发现一面扑倒在地的墙,把它翻过来后,发现就是《礼记·月令》的内容,当中有段文字便是告诉大家现在是三月份,鸟都在发育、交配,大家不要抓它们、吃它们;这个时候树木长到什么程度了,把山封起来让它好好长,谁都不能去砍。所以,若说人与自然的协调,我们的老祖宗早就意识到了,而且用制度、法则的形式告诉了天下的老百姓。

第二,政府与民众的关系。我的博士论文是研究儒家经典《周礼》的。《周礼》是讲官制的,就是说一个政府的官制怎么设立,每一个官管什么事;每个部门也好,每一位官员也好,该怎样采取符合道德理性的政策。台湾一个很有名的哲学家方东美曾经说,《周礼》是我们中国古代最好的一部宪法。老百姓怎么管理,里面都有记载。老百姓犯了错误,不要随随便便像商纣王那样用酷刑恐吓。如果是初犯,就要教育,教育不行,就找块石头让他站那儿,而不是把他送到监狱里去。这叫作“耻刑”,就是荣誉刑。大家都知道犯了错是要站石头上去的,所以人们走过、路过看到他,就会自警、自省,有错的就会自觉惭愧,然后悔过认错,重新做人。《周礼》有许多这样的内容,它就考虑怎样使政策人性化。西周以来很注重民本思想,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是最重要的。

第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要建设和谐社会,那么人跟人之间应该怎么和谐?我曾经有一个韩国留学生,非常向往来中国学习,以为韩国的礼仪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到中国来可以学到更多的礼(在韩国、日本这样的国家,越懂礼就表示越有教养),结果大失所望,不仅见不到礼,就连同学见面打招呼都难看到。尽管他坚持着“早晨好”、“老师好”,但他发现自己是个另类。时间久了,他也同化了。但有一条他仍坚持着,就是看到老师,一定行礼。两年后,他的师兄们到中国来,见到他,说他变了,他很伤感。人与人之间,如果见面能够互相问个好,彼此之间就像有了润滑剂,大家会感到互相尊重。人与人之间有礼和没礼很不一样。要建设和谐社会,“礼”是最基本的,否则就谈不上和谐!

第四,人自身的身与心的关系。社会和谐首先是人自身的身与心和谐,这是社会和谐的基础。身与心怎么和谐?就要以“礼”来修身。《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其主要内容就是讲修身的。如何修身?说得很清楚,“修身以礼”,“礼”就是帮我们修身的。

“礼”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标志。人跟动物的根本区别是什么?换句话说,人怎样定义自己?用哲学家的话说,全部哲学可以归结为一个问题,就是人是什么?对这个问题,不同的学科有不同的说法。当代有一个学科叫“人类学”。“人类学”又有很多分支,其中有一个叫“体质人类学”。体质人类学家认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人是一种能够直立行走的动物。考古学家认为,人仅能直立行走还不够,要仰赖大自然生存,就要会制造工具,通过使用工具,可以改造大自然,这才可以称作人。我认为,人跟动物的区别在于有没有“礼”,你是按照“礼”的要求来生活,还是按照动物的野性在生活,就看你自己。所以说:“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

人类是从动物界进化发展过来的。一边是进化前的动物性,一边是进化后的完善的、道德高尚的君子,作为一个人,处在这两者之间,你的行为是在向前走,还是在向后走呢?当你在食堂里无序插队,在公共汽车上乱挤,当你经常暴露贪婪欲望,总想跟人争斗,这说明动物性还在你身上。对人性不加合理约束,看起来是尊重人性,实际上是把人性降低到动物性水平。怎么克服这种野性?那就需要理性的引导。如果只会穿衣服,心还是跟禽兽一样,那是衣冠禽兽,仍是野性的人。如果每天我们经常想想如何克服这种野性,就会文明得多。

“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yōu]。”(《礼记·曲礼》)麀是雌鹿。什么叫父子聚麀呢?古人观察很仔细,鹿是不讲辈分的,鹿父亲和鹿儿子共用同一个性配偶,聚麀就是聚在一个性配偶上。我们很多人家里养猫,一只公猫和一只母猫交配生产了一窝小猫,用人的眼光看,这是爸爸妈妈与子女,但是猫没有这个概念,不仅小猫之间成年了会互相交配,而且它们还跟爸爸妈妈交配,交配之后又生一窝小猫。这就叫“乱伦”,会产生恶果的。所以有些猫一生下来就眼睛瞎,或耳朵聋,心脏不好的,活不了几天就死了。人类最早也是这样,知其母不知其父,以后逐渐发现近亲结婚容易得恶疾,而且寿命很短。不讲伦理,不懂辈分,不懂得婚姻嫁娶要有礼法,便是人与动物无异。所以人类很有智慧,有圣人就提出:“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礼记·曲礼》)现在全国有很多大学,学校周围的房子总有学生租下来,没有任何手续、任何程序就同居在一起,怀孕了就打掉,再换个性伴侣,不以为然,父母也不知道。所以我希望同学们能够自省,自己是不是有别于禽兽?婚姻要有礼,要有程序,要有合法性。人跟动物不就这个差别吗?性解放最后是会带来恶果的。

“礼”还是中国与夷狄相区别的标志。当时的中原地区农业文明特别发达。河北省武安磁山遗址距今已有七千余年的历史,考古工作者在这里挖出了几百个地窖,地窖里面堆满了小米,但都已变成灰。科技考古研究中有一种叫“灰像法”的技术,能够根据这些灰来进行复原,结果复原出是小米。这些小米都是吃不了存在里面的,有十几万斤。浙江河姆渡遗址也是约七千年前的,若干吨吃不了的稻谷也是这样储藏的。农业民族最大的优势就是丰衣足食。周边的夷狄,那些游牧民族、野蛮民族便会经常前来掠夺,在掠夺的过程中就出现一个现象,那就是:两种不同文化的碰撞、交流、博弈、融会出现了。

中原地区的人最早进入文明时代,那个时代的人生活很讲究。早晨起来要梳头,梳得整整齐齐,梳完以后用一块丝绸或布包好,把它挽成一个髻,再用簪子固定住。男子还要戴上帽子。帽子的缨带上要有玉,缨带打个结垂下来。每天都要这样严格地穿戴后才能出门,这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社会的尊重。见到人要问候、要谦让,遇事都要为别人着想。这是一个文明之邦。

夷狄之邦则完全不同。他们进来就抢,后来干脆不走了。那时候土地很多,最初他们就生活其间,于是就有了文化上的交流。夷狄之邦的人看到中原的人不仅吃得好,生活得也特别有质量,心生向慕,也学着用梳子来梳头,洗头,挽发结;看到穿衣服用右手比较顺,他们也改过来,也学着见人行礼,处处仿效。久而久之,夷狄之邦的人就被汉化了。孔子为什么作《春秋》?韩愈在他的一篇很著名的文章《原道》中讲,孔子作《春秋》,是代表了孔子的文化观,他要告诉后人,历史发展应该是先进文化带动落后文化,而不是相反;如果说先进文化被落后文化拖下去,那就是历史的倒退。他说:“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如果当时诸侯用夷狄之礼,都不懂我们的文化了,中原的盟会就不会让他们参加。相反,有些原来是夷狄之邦的,跟我们学,“进于中国”,能够做到在文化认同上基本一致,就认为是中原大家庭中的一员了。我们没有民族歧视,只有文化达标。

一部《春秋》是要展示当时的礼与非礼、文明进步与倒退的交错互动的过程。说得非常有道理。这些观点传到古代朝鲜半岛以后,朝鲜半岛的知识分子上上下下非常震撼,提倡要进于中国,不能让中国人把我们当成夷狄之邦看待,我们要努力地学习他们的礼仪,争取成为中华的一员。所以,举国上下都学“礼”,一直到今天都在坚持。相反,我们现在反而丢掉了“礼”。几年以前,我在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做节目,主持人问我:“我有一个美国朋友在中国生活了很多年,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最近我见到他就问他,‘你觉得中国怎么样?’结果他说:‘韩国人比中国人更像中国人。’彭教授,对此你有何评价?”谁都认为中国是礼仪之邦,但现在我们的生活里这个“礼”已经被丢弃了,而我们古代的东西被韩国学去以后,到现在还完好地保存着,这是很不正常的现象。

“礼”对于每个个体来说特别重要,它是一个渐入圣域的途径。自古以来,中国士人(知识分子)的人生轨迹,可以用三个词——“本体”、“工夫”、“境界”来表述。我们每个人生来就是一个渴望认知的“本体”,这个“本体”最终要达到一个“境界”,这里借用了佛教的名词,我们可以问问自己有“境界”没有,除了想自己那点升官发财的事情,是不是有想民族的事?有没有人文关怀?一个牙牙学语的“本体”,要进步为一个有“境界”的“本体”,这连接的途径就是“工夫”。这里的“工夫”不是指练武,其内在意义就是学习。韩国人把我们中国的许多汉字学去,包括这个词的古意,他们至今还在使用,还固守着,而我们现在已不用这个意思了。所以,有时候碰到韩国人问他在哪个学校读书,他会告诉你在某某大学“工夫”,用的就是我们的古语。

人要学习什么呢?学习“礼”。“礼”,是知行一体的,学了以后是要付诸实践的。在家、学校、宿舍、图书馆、社会,懂得道理之后要去做的。所以朱熹讲,一个人一生有两件事情,一个是知,一个是守,懂得一个道理,就要守住它。这中间环节就是“礼”。不断地学习“礼”和践行“礼”,我们才能不断进步。

也许有人会说这套东西都是两千多年前的,离我们太遥远。其实,中国文化有很多精华可以超越时空,历久而弥新,比如说,人要诚信,要孝顺,要谦虚,等等,这些观点在两千多年前就提出来了,不管社会怎么发展,这些永远都是人类的美德。今天中华民族要腾飞,应该要借助五千年传统文化深厚的积淀。

最后,我想用庄子的一段话来结束今天的讲演。“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则胶,水浅而舟大也。”(《庄子·逍遥游》)一艘大船要在水里行,水一定要深,如果水只有一点点,船是浮不起来的,因为浮力不够。庄子打了一个比方,说拿一杯水,倒在坳堂之上的低洼之处,把这杯水倒在这个小坑里,它能浮起多大的东西呢?几根芥草浮在上面还凑合,如果把杯子放在里面就会搁浅。

中华民族这艘巨轮正在扬帆远航,这中间需要许许多多的条件,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就是要借助于五千年文明的智慧,借助于五千年文明的丰富营养。如果我们能吸收其中许许多多的有效成分,社会的发展才会更好,也就是我开头所讲的,我们能够给世界提供一个完全不同于西方文化的社会发展模式,这不是靠宗教,而是靠社会的公理,靠人类的自律,靠人自身的修养,就能达到自身的和谐,就能够把中国建设成世界一流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