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雾隐山下

民国十三年,腊月初八。

岳城大帅府。

“大帅!大帅!”小厮快步跑进内宅,闯进卧房,忙道:“外面,外面有个人!说要见大帅!”

此时陆霆山刚喝完药,正在榻上靠坐着的,昏昏欲睡,二太太曹毓萍坐在床边,整理着药碗和汤匙,她见到小厮,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轻声道:“今天大帅身子不舒服,不见客,叫那人等明天再来吧。”

陆霆山忽轻咳了几声,清醒了过来,问道:“这么晚了,是谁要找我呀?”

“大帅,外面是,是一个神婆。”

“神婆?”陆大帅和二太太异口同声。

小厮这才细细解释,原来刚才他采买东西回来,就发现门口竟站着一位神婆模样的老婆婆,嘴里念念有词,声称陆府几年后将遭遇关乎生死存亡的劫难!

陆霆山一听到这里,顿时困意全无,彻底来了精神。他本就有些迷信,也深信命运劫数之类的说法,每回上战场前一天,都得去家中佛堂拜一拜菩萨,保佑他们凯旋而归。而他一个杀人如麻的军阀头子,却帮扶着母亲的娘家经营众多医馆,治病救人,其实也是因为迷信的思想,他深知自己杀孽太重,认为死后必定会坠入地狱,甚至会祸及子孙,所以他将家中一般的产业挪出来资助方家开设医馆、行医救人,这样一来,功过相抵,待他百年之后,阎王爷便不会怪罪他杀孽深重,自然也不会迁怒于他的子孙后代了。以至于他听到神婆的那些话后,纵使半信半疑,但依旧心里发毛,当即将她请进府详谈。

神婆进了门,被请进了正堂,陆大帅已经穿好了外衣,亲自来见客,并且细细询问她口中所谓的劫难。

神婆说:“陆家现在看似如日中天,其实已存在气数将尽的预兆,不久后,必有一场劫难降临,到时候,不仅是陆家,就连整个岳城,都可能会受到牵连。”

陆霆山一听,手心已冒出些细汗,便问道:“那请大师告知如何渡此劫难?只要大师金口一开,我大帅府必将重礼酬谢!”

神婆却摆摆手,淡淡道:“我此次前来,并非是为了黄白之物,而是不忍岳城那千千万万的百姓遭受劫难而丧命,这才来告知于你。”

“大师请讲。”陆霆山听这位神婆来此的目的不是为了钱财利益,心里多了几分信任。

她说道:“大帅长子,名叫陆一寒,大帅也有意将他培养成继承人,对吧。”

陆霆山点点头,叹道:“我表面上风光无限,实则家宅之事一塌糊涂,长子与我有隔阂,从小不与我亲近,次子身体孱弱,根本无法领兵打仗,便送他去北平念书了。不过提陆一寒做什么,莫非他就是……”

神婆摇摇头,“不是他,但也与他相关。早在十几年前,陆一寒的母亲方氏,便已经替陆家选择了一位贵人,有这位贵人在,必将助陆家化解此劫难。”

“不知这位贵人是谁?那场劫难又指什么?”

神婆高声道:“那位贵人,便是骆会长原配夫人的女儿,骆家三小姐,骆文雪!”

陆霆山听到这个名字,当场愣住,这个姑娘他怎会不知,她和一寒还有婚约!早在十多年前,陆一寒还未出世时,他的原配夫人就和骆家夫人柳氏成了闺中密友,俩人亲密无间,后来更是给未出世的孩子订了娃娃亲,可是……

“大师,你可不能开玩笑,我夫人确实和骆会长的原配夫人定过娃娃亲,可是骆家三小姐只是一个女孩,而且早在十年前,她母亲就因医死了霍司令的夫人而被骆会长赐了白绫,她自己也受牵连被罚出了家门,据说还被送去了雾隐山的母家居住,这样的小姑娘,如何救得了我们陆家?”

神婆面色如常,从容道:“万物皆有年幼之时,年幼并不能说明某个人无本事,好比大帅你,年幼事穷困潦倒,参军后奋勇搏杀才打下如今的江山,是以,幼年困苦,并不代表将困苦一辈子。而且冥冥之中自由安排,骆文雪的这场遭遇,并非是劫数与霉运,而是上天安排给她学习本领的机会,而她那段时间学的本领,是她改变命运的关键,也是助陆家化解劫难的重要法宝!”

陆霆山沉思片刻,又问道:“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很简单,将骆三小姐接回来,和陆一寒完成婚约,将来的一天,两人便会替陆家化解劫难!”

神婆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临走前,她留下一句话:“孰轻孰重,我都讲明白了,相信与否,全在于你自己了,那场劫难能否化解,也在于大帅你自己的决定了。”

待神婆离去后,陆霆山对她的话有些怀疑,但也不能不信,若她是一个骗子,定不会分文不取的;假如她说的是真的,那他绝不能对那场陆家的劫难放任不管。

第二天,陆霆山便亲自前往骆府,他乘车到骆府的时候,骆振海又惊又喜,笑脸相迎,一听到大帅是来府上为少帅陆一寒提亲,求娶正妻之女,更是欣喜若狂。

当然,最高兴的,是骆振海的续弦夫人——秦桑桑。

秦桑桑听到这消息,顿时眉飞色舞,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微笑道:“我家鸢儿能得大帅的喜爱可以说是三生有幸,我家鸢儿,从年少时,就一直很仰慕少帅的。”

陆大帅却瞥了她一眼,说道:“谁说我是来向你家骆文鸢提亲了?”

秦桑桑楞了片刻,疑惑道:“可是大帅,你说正妻之女,说的不就是我的鸢儿吗?”

“我要的,是骆老爷原配夫人的女儿,骆文雪。”陆大帅言简意赅。

这下骆家夫妇俩都愣住了,骆振海也疑惑道:“可是……我那三女儿早就离开岳城了,而且一直居住在雾隐山里,恐怕配不上少帅吧……”

“这我管不了,既然她在山上,就把她接回来,正巧一寒正在外忙公务,得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你们尽快把骆文雪接回来,替她准备嫁妆,到时候和一寒完婚。”陆大帅说完,扬长而去。

屏风背后的骆文鸢听到所有的话,气的直跺脚,等陆大帅走远后,径直跑到秦桑桑面前,忿忿道:“娘!凭什么!明明我最配得上少帅,大帅为什么非得要那个小贱种!”

秦桑桑也是冷哼一声,随即抹嘴一笑,“鸢儿,不必担心,你娘我有的是手段,这种好事轮不到那个便宜丫头,少帅未来的妻子,一定会是你!”

岳城十里之外,有一座云雾缭绕的巍峨大山,整座山脉笼罩在迷雾之中,故名为雾隐山。

雾隐山,是个很玄乎的地方,据传闻,雾隐山上栖息着一种隐居避世的神秘族群,族人精通医术和占卜算卦,被称为巫医族。有不少人尝试过上山寻找,可最后不是无功而返,就是在迷雾里迷失了方向,再没回来过。因此,民间便有了不少玄乎的传闻,有人说山上是片不容外人打扰的世外桃源,也有人说山上存在吃人的山精野怪,更有甚者说那座山是仙人们修行的地方,凡人自然无法踏足云云。

这一天,雾隐山下,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如今正值腊月,天气很是寒凉,山脚下树林早已被新雪覆盖,雪白一片,而就在这白雪皑皑的土地上,出现了一抹藏青色的色彩,浩浩荡荡的朝着雾隐山前进。

“快!那个小子受伤了,跑不了多远!”

“雪地上有血迹,按血迹找肯定能找到他!”

那是一批身穿藏蓝军装的军人,足足十几号人,他们各个人高马大,手持枪械,但由于土地积雪过厚的原因,他们的步伐显得格外沉重,步履蹒跚,拼劲全力的紧跟队伍以防掉队。

“等一下!”

一个士兵忽叫了一声,忙道:“你们看那血迹,那小子跑迷雾里面去了!”

“跑进雾里又能怎样?”军官扭头问道。

“前面可是雾隐山!进去了可就出不来啦!”

众人一怔,抬头望去,前方庞大的山脉云雾缭绕,就在他们不远处,便有一片白茫茫的迷雾,只能瞧见地上显眼的血迹在迷雾中渐渐淡去,除此之外完全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像是一道天然屏障,将外界与雾内的世界分隔开来!

他们远远望着那迷雾缭绕、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脉,望而生畏,心里发怵,不禁打起了退堂鼓,他们怎会不知道雾隐山那邪乎的传说?万一正如外人所说,迷雾里藏着吃人的精怪可怎么办?

士兵又道:“老大,要不我们别进去了,咱们回去就说那小子倒在山里冻死了。”

“放屁!”为首的军官怒道:“海大帅的命令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咱们空着手回去,准没好果子吃!”

“可是…….老人们都说雾隐山里有吃人的妖怪,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那种吓小孩子的话你也信?再说了,咱们那么多弟兄都死在他手上,你甘心放过他?不让那小子付出代价,老子誓不为人!”

小兵本想再说什么,可转念一想,若是不完成刺杀任务,空着手回去,海大帅立马能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了!屈于大帅的威压,他们只得硬着头皮闯了进去,不一会儿,他们的身影,也在白雾里渐渐淡去。

迷雾中,有一片茂密的树林,陆一寒疲惫的倚靠在树干上,俊俏的脸被冻得通红,气喘吁吁,现在正值严寒,他又出了很多汗,发丝和眉毛早就结了白霜,嘴中不断呼出白色的哈气,树上的积雪落在他身上,原本就沾满血迹的军大衣又湿了几分。

没等他缓过劲儿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那帮家伙的声音,他恼怒的咬咬牙,躲进树林更深处,好在这山中迷雾浓重,伸手不见五指,以至于那些人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在迷雾中茫然地寻找,这也让他又有了喘息的机会。

就在一个月前,他接到陆大帅的命令,领兵前往晋城和海大帅的军队交锋,陆家军凭借天时地利,在战场上势如破竹,最终以压倒性的实力大胜,就在他带兵返回岳城时,海大帅那个老匹夫竟然派了士兵埋伏在路上,他一时疏忽着了他们的道,和陆家的队伍走散了,海家那些士兵也对他穷追不舍,无奈之下,只好躲进了这深山老林之中。

陆一寒冷静下来,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伤口处传来的痛楚,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发现胳膊上、腰部、腿部都有很明显的子弹划痕,冒出的血液将大衣浸湿,原本深蓝色的军衣变得黑一块红一块。他在先前的交锋中本来就受了伤,现在又遇到埋伏,伤口震裂了不少,幸好逃脱时反应灵敏,没有让子弹正中身体,仅仅是擦着身体划过,否则他绝对会因失血过多倒地不起。

陆一寒叹了一口气,他是练过武的,父亲是习武之人,又师承武行的长老,精通拳脚功夫,拼杀搏斗不在话下,他斗得过人,但挡不住枪子儿,这才落到这般境地。他想到这里,顿时苦笑几声,真是应了老人们说的那句话:功夫再高,一枪撂倒!

“那边有声音!去那看看!”

“跟进我,别走散了!”

陆一寒警觉的蹲下身,将自己的身子隐藏在茂密的灌木丛中,右手紧紧握着腰间的手枪。枪里仅剩一发子弹了,用枪和这些人交火是没可能了,到时候只能和他们拼了!好在现在迷雾重重,海家士兵也跟无头苍蝇一样不着方向,到时候挨个偷袭,就还有一线生机。

他这样想着,开始留意跟来的有几号人,因迷雾太厚看不清士兵们的身影,只得靠说话声和脚步声来判断人数,他仔细倾听良久,推测出应该有六七人。他有些纳闷,记得刚刚追捕他的士兵有十几号人呢!怎么现在就剩这么点人了?莫非是在迷雾中走散了?

不仅是陆一寒,就连带头的军官也察觉出来不对劲了,怎么才一会儿功夫,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就跟他们说跟紧队伍别掉队,非得乱跑。

就在军官暗自抱怨的时候,忽听到附近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从树林里钻出来,在他们身边徘徊。

躲在林中的陆一寒听得最清楚,这声音像是某动物匍匐在地上爬行,貌似身形还挺长,每爬行一下就引得大片的灌木丛发出响声,莫非这树林里有蟒蛇?可现在正值寒冬,蛇不应该冬眠吗?

“哇啊!”

一阵尖叫声打断了陆一寒的思路,也惊得士兵们来回张望,发现队伍里竟又少了一个人?

“怎么回事?什么怪东西?”军官也没法镇定了,顿时慌了神。他看见了,当时那个小兵离自己最近,是一个长长的黑东西缠住了小兵的脚踝,硬生生将他拉进了树林深处。

军官握紧手枪,警惕的环顾四周,没一会儿,耳边又传来一阵阵尖叫声!

“哇啊——”

“救,救我呀!”

“什么怪东西!哇!”

没过多久,这片林子又回归了寂静,只剩下军官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以及迷雾中未知的怪物让他的心理防线失守,吓得大叫起来,举起枪对着四周疯狂的射击,不一会儿子弹便打完了,他徒劳的按了几下扣板,奔溃的将手枪砸向了前方。

或许是他的枪声太大,惊醒了四周越来越多的“怪物”,诡异的响声越来越多,移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在军官身边徘徊良久。

“唰!唰!唰!”

伴随着一阵阵怪声,一条条黑色的藤状植物如毒蛇般扑向了军官,将他的四肢、腰部、颈部缠的紧紧的,将他整个人缠了起来,就连嘴巴也被东西勒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怪声。随后那些“怪物”集中了起来,纷纷扑向他,没多久,那军官也没了挣扎的动静,陆一寒能听到的,只有那些怪植物互相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陆一寒目睹了一切,也是惊得直冒冷汗,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雾隐山里真的有吃人的怪物?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到背后也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也是“唰”的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向他飞扑而来,他当即回过神来,灵机一躲,那长长的黑色怪物从他颈部擦身而过,若是慢了半分,那东西恐怕就直接咬住了他的脖劲!紧接着,他敏捷的伸手一抓,正好抓住了这个怪东西的前端。

他终于看清了这怪物的真面目,这是一条类似于蛇的生物,脑袋不算大,嘴巴却能像花朵一样绽开成四瓣,嘴瓣上是密密麻麻的小尖牙,中间是花蕊一样的细小舌头,可身躯的触感却像是老树上的藤蔓,与其说是蛇,倒不如称他为食人藤更贴切些。

被抓住的这根怪植物奋力挣扎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尖锐的怪声,陆一寒立马拔出腰间的一把短刀猛劈过去,当即将它劈成了两段,它倒在地上,扭动几下便没了动静。

可这并没有让陆一寒松一口气,他明显感觉到有更多这样的怪植物向自己靠近,果不其然,又是“唰唰”几声,几条黑色怪植物扑面袭来,陆一寒依然选择躲避和后腿,却不敢再像刚才那样徒手抓。那些怪植物来势汹汹,比先前的那只迅猛很多,自己身上只有一发子弹和一把短刀,在迷雾中面对这些迅猛又密集的未知怪物,他能做的只有保全自身,退出迷雾逃走,否则他的下场就会和那些海家士兵一样,葬身在这里。

奈何事与愿违,陆一寒早已迷了方向,完全找不到出山的路,那些怪植物似乎漫山遍野都是,无论他跑到哪里,都会有几条怪植物向他猛扑过来,短刀不知劈断了多少条这样的藤蔓,可这些怪物依旧源源不断的向他蔓延而来。

不知不觉间,他的动作变得迟缓,眼睛也开始晕眩。他本来就负伤逃难了一路,又遇上这些怪物的袭击,纵使他年轻力壮,也顶不住这么折腾,再加上刚才胳膊被那怪植物咬了一口,一时间觉得胳膊麻木,头晕目眩,终于,他仅剩的力气也没了。

看来今天,要折在这儿了。

他颓然的倒在地上,看着不断靠近的怪植物,胳膊麻木,内心也变得麻木,默默等着死亡的来临。

可就在他闭上眼睛前,不知是不是幻觉,恍惚间,他看见远处有一个人,缓缓向自己靠近。

那是一抹白色的倩影,确切地说,是一袭白衣的少女。

那个白衣少女左手举着一个火把,轻轻驱赶着地上的怪植物,植物终究是怕火的,原本气势汹汹的它们遇到这燃烧的火把,顿时变得蔫蔫的,瑟缩着往后退,少女又将右手伸进腰间的小布袋中,抓起一把淡紫色的粉末,向雪地上撒去,一股奇异的芳香顿时弥漫在空气中,一瞬间,原本贪婪又狂躁的植物变得温顺起来,如贪睡的孩童一样,懒洋洋的松弛下来,瘫软在地上,这也让陆一寒捡回了一条命。他因筋疲力尽,又中了植物的毒,软绵绵的侧躺在地,动弹不得,但又奋力的睁着眼睛,想看清眼前这个救命恩人的模样。

因太过晕眩,困意太浓,完全看不清少女的长相,印象最深的,是她那身一尘不染、如细雪般洁净的长裙,以及那雪白的兜帽披风。

“……菩萨。”陆一寒呢喃道。

“菩萨?你说我吗?”少女指了指自己,掩嘴一笑:“我可不是什么菩萨,我是巫医族的少族长,骆文雪。”

陆一寒的眼皮越来越重,终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