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吕小丹的诗

时光书

铜鼓岭

这是铜鼓岭的黄昏。夕阳挂在山头,

白色的芒花随风摇曳,它们的气息轻轻地。

仿佛很远了,视线里是一望无际的苍茫。

有雾从山顶飘下,灌木丛的阴影一直淌着淡淡的时光。

光线缓慢地经过你发凉的手指,

晚风中,是不是听见了风动石沉重的叹息?

远处,更远的地方,海浪慢慢地睡着了。

我的身子很轻,很轻。

若干年以后——

我将对它,怀着深深的眷恋。

春天枝头

倘若你从梦中醒来,彩虹一定还挂在纯净的天空。

这一年的这一天,苦楝树是最美的,

淡紫色的花朵染满了春天的枝头。此刻

汽车疾驰在文清大道上,所有的思想都是倾斜的

包括天空,包括云彩,

包括我们的歌,从季节的背后,

悄悄地探出头来。

玉兰花

公园的长椅上,落满空空的叶子

绚丽了整个冬季的紫荆,带着孤独的气息

悄然隐退。

孩子们的笑声,飘落在每一个角落的坚硬里。

有风从平静的湖面上吹来,

来来往往的人们不停地向春天走去。

天空蔚蓝,阳光新鲜。

那朵落在佛像上的玉兰花,

顺着时间的缝隙,独自隐藏着。

——像真正的爱,饱含悲伤。

城市脉络

我知道,这条河流的源头,

深藏于每一个人的血液中。

沿着城市的脉络,留下满目的沧桑。

多少年了,想着那些逐渐消失的时光,

以及前程未卜的日子……

有太多的泪水,填满了眼眶。

我相信你从未远去,春去秋来,夏荣冬枯。

你一直看着我,

从寂静走向沉沦,从黄昏走向午后。

一定有些什么是我不能忘记的,

文南老街

在这些石桥的背后——

多久了,那么多故事曾经在这里上演。

穿过古老的青石板小路,光阴的痕迹越来越深。

这已是修葺一新的文南老街,除此之外

文昌阁里的岁月,变得更加缓慢而绵长。

只有岸边的紫荆,在旧时光里

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红树林

顺着河流下去,这是我所深爱的绿道。

长长的木栈道安静地藏在红树林的深处。

多少次,我清醒地消失在叶子中间

自行车清脆的铃声穿过悠长的呼吸,

那么荒凉,那么辽远。

你看,大海又一次涨潮了

我总是低着头,除了空

还是空。

清澜大桥

春天站在很远。湿空气在风里晃动,

清澜大桥的影子悬浮在城市的另一端。

那些植物的轮廓清晰地印在梦里,

天快亮了,静静的海面上

留下一道道船儿滑行的痕迹。

满天都是星辰,扶着桥栏杆举目远眺……

苍茫之间,到处都是一只只睁大的眼睛。

人间灯火

逸龙湾的夜晚,是霓虹闪烁的夜晚

海和天之间,这些寥落的树影

——来自温柔的椰子树。

透过长长的落地玻璃窗,我想起了一匹白马

孤独地奔驰在暗夜的草原。

裹挟着这些遗落人间的灯火,寂静地

点亮了人世间所有的夜晚。

(本诗获第二届“文昌青年文学奖”二等奖)

在小城里生活

1

那一年,阳光落在春天的脊梁上。

生活如一条灰色的小蛇,

盘踞在她的屋顶。

流言的汁液浸透了人们的身体。

忧伤如影随形,仿佛一场久治不愈的鼻炎。

空气稀薄的夜,她时常梦见一只蓝色的乌鸦。

这些年,她已经折断了翅膀。

可铭心镂骨的痛,在每一个暗夜

依然清晰地抵达。

2

她喜欢抚摸身上的骨头,

锁骨里有花香,蝴蝶骨带刺。

有一些声音,会在夜里响起,

想象的瑜伽,带动身上的每一块骨头。

幽深的树林里,一朵黑色的蘑菇

与俄狄浦斯的灵魂不期而遇。

雾气落在岩石的表面,

十六岁那年,阳光涌动,

她的身上长着海鸥的翅膀。

3

声音是象形的,思想者的头颅里

溢出冷艳的鲜血。

她掌心的纹路凌乱,看起来很冷,

捉摸不定的生活贴满谎言的鳞片。

很多次,她凫出黑魆魆的夜晚,

揭下一片又一片桃红色的伤疤。

那里,停留过温暖的爱情。

是每一个相爱的日子,让她随风摇曳

诡异的梦从胸口喷涌而出。

4

清晨,有时会有红脚蟹爬上沙滩,

青春像清水瓶中的一株茉莉,

隔着一尺的距离,她听见芳香与叹息。

她想起一段隐晦的文字,

睫毛潮湿,眼里含着蜜,

阳光筛漏下的影子,斑驳陆离。

她穿过人群,穿过黄昏,

穿过小城的大街小巷。

整个城市的布景空旷,

一朵小小的,饱满的时光扑落下来——

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温柔地盛开那么一小会儿。

5

春天的时候,她试图创造出这样一种假象:

所有落英缤纷的尽头,

都有一个湿润美好的桃花源。

她总是梦见桃花,盛开在深蓝的画布上,

她在每一片花瓣上跳舞,

足尖踩着阿尔卑斯山终年的积雪。

她的心头沉积着爱恨,悲欢,离愁

很多次,她切开肌肤

想寻找那条隐匿在血液里的河流,

河床裸露,蓝色的鸢尾花扼住她的喉咙,

不让她发出任何声响。

6

夜深时,她会想到故乡,在大海的深处

在阴霾到达不了的地方。

烟雾缭绕,她像百灵鸟一样鸣唱,

像鱼儿一样游弋;

像树木一样缄默,像花儿一样芬芳。

她想歌唱,想吐出璀璨的焰火,

可生活在小城,她只能折了翅膀,揭了鳞片,

像人类一样踩着刀尖行走……

只有月朗星稀的夜晚,她才会坐在桥头

轻轻地展开琉璃色的翅膀。

途中

车过霸王岭,寂静的孤独敲打着

幽暗的山林。落日的光线下,

浮动着木棉暗红的身影。

这条通往人间的山道上,

暮色越来越重。幻觉的叶片

持续雕刻着瓷白的光

隔着你,隔着深绿的鸟鸣,

隔着一点一点倾斜的山影,

远方亮起了温暖的灯盏。

一天的时光,渐渐消融——

每一片时间烙下的伤痛,汇成

身体里一条深色的河流。

越来越多的黑,从山上铺陈下来

你的惊慌像只蝴蝶,

在木棉花扑簌簌的落地声中,

醒来又睡去。

木棉记

这漫山遍野的木棉,在低声倾诉着春天

飘然落下的花朵,硕大而丰盈。

路边的几株,灿然开放,点亮了你的视线。

一个皮肤黧黑的男孩蹲在花影里,

他低着头,轻轻啜饮着花蜜。

这是人间三月的天气,

如火如荼的木棉开遍了田野。

在去往七叉镇的路上,时光突然倒退。

那条漫长的盘山公路,

那片密不通风的橡胶林,

交替着,在曦光中一一呈现。

是早已泛黄的相片,镶嵌在时间的流逝里。

你迎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像一个来不及在春天凋谢的孩子。

梦中的小树

或者,我应该写一写这株开满黄花的小树,

它喜欢在我的梦境中走来走去。

春天的夜晚,酸腐的气息弥漫着整个尘世,

各种植物沉默不语,灯芯草在夜色中摇曳。

故乡的路旁,开着白色的曼陀罗,

家门口的那棵红椰树,已经挂着满满的果实。

逆流而上,

父亲坐在树影里,一刀接着一刀破椰子

母亲张罗着杀鸡煲鸡汤。

有人在院子里轻轻闲聊,

星光洒落下来,风把黄皮树的叶子吹向了远方。

曾祖母

在第一个十字路口,红灯即将转绿的时候,

我突然想起了曾祖母。

她坐在村口的小木屋旁,有条不紊地劈着柴。

有许多散学归来的孩子围在她的身旁,

他们喜欢听她讲故事,帮她把柴火一根一根堆起来

她的面容沧桑,眼神慈祥,

总会从衣兜里变魔术式拿出小零食。

乡村的夜晚,夜凉如水,她会坐着摇椅

把故事的种子轻轻地摇啊摇……

曾祖父离开了,祖父离开了,

很多人从她身边离开。

死亡像一朵花,凄美地绽开在岁月的长河。

每一个幸福的孩子,都有一个会讲故事的曾祖母。

二十多年过去了,曾祖母离世的那一天,

一望无际的稻田里铺满金色的阳光,

我像今天一样骑着单车迎风飞扬。那散佚的幸福,

是《剪刀手爱德华》片头中的那场雪,

长久地飘在曾祖母温柔的嗓音中,

“在很久很久以前……”

幻觉

有一片叶子飘落。

时间的灌木丛中,夏天刚刚离开。

雨水落了下来,城市的街头

灯火迷离,仿佛一片茂密的玉米地。

如一束光打在你的脸上,

如生活一样消瘦,苍白。

我们学习痛苦,学习幸福,

学习将秘密掩藏在森林的入口。

恐惧感来自那条罩满白色蚊帐的小路,

晦暗的黄昏里,三只眼的乌鸦飞离高枝,

停落在稻草人的肩膀上。

你站在小路的中间,喘着粗气

四周有如死一般沉寂。

疼痛的叶子

夜色中的那片竹林,

是我愁肠百结的一个痛点。

我一次次地离开,

又一次次地回来,

并试图用月色掩盖事情的真相。

一到夜间,你的骨骼就会嘎吱作响。

所有的药物都无法治愈你的疼痛。

梦中的那匹白马,始终在独行。

一片深蓝色的叶子,

始终生长在它的前蹄上。

重回老屋

在这儿,我听过他的叹息。

也是在这儿,我看着他

把灰白色的日子,

煎成一片片耀眼的金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所有人看得见孤独的他,

却没有人看得见他的孤独。

那一晚,房间很空,

庭院里的天空也很空。

月亮落在那里,

落在他空无一人的心房。

夜晚的倒影

秋天提着萤火虫的灯笼,

在冰凉的夜色里寻找星星的气息。

和去年一样。一些枯黄的叶子

早早就爬上了苦楝树的枝头。

一只红嘴巴的小鸟,

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嘤嘤啼唱。

叮叮咚咚的琴声穿透夜色,

从钢琴教室里幽幽传来。

那个弹琴的女子一直侧着脸,

夜晚从她的指尖走过,

留下一道深深的倒影。

低语

这些年,她的心中一直住着

一只狐狸。秋天来临的时候,

这只狐狸就会露出一团雪白的忧伤。

在漫长的黑夜里,她总是不经意地

把自己缩小成一片温柔的海。

那些辛辣的句子,和许多人一起,

埋藏在青春的身体里。

她的眼眸那么深,

狐狸低着头,轻轻舔去

她噙在眼角的泪水。

失去的森林

月光下,有一条深色的河流,

在我生命的上游静静流淌着。

它流经我的童年、村庄,

和我青春的流放地。

河岸上,五彩的贝壳堆积如山。

潮水退去时,搁浅的小船露出了

暗黑的脊梁。很多次,

我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任拥挤的人潮把我推向远方——

一只红钳子的小蟹缓缓爬过来,

爬进了这座城市的腹地。

虚构的词

我对你虚构过一个词,

它像野生的芋叶,繁茂而阔大。

清冷的初冬,它是一团火,

不分昼夜,在我体内静静燃烧。

我想起很多个夜晚,

星星垂挂在你的额头,

所有的果实都散发着榴梿的芳香。

你不来,所有的花儿都不愿意绽开,

没有人愿意,从我的唇边摘下它。

这个词,一直这样隐晦地

包裹在这座城市坚硬的内核里。

清晨

我喜欢走在雨后清晨铺满落叶的大街,

很多人还沉睡在梦的海底。一些个小小的孩子,

背着大大的书包,穿过清冷的马路,

惺忪的睡眼里还残留着昨夜的梦境。

路边的印度紫檀已经脱光了叶子,

小叶榕、苦楝树正在空气中练习倒立行走。

早餐店里茶香四溢,灯火明亮,人声渐起——

低飞的鸟儿掠过地面,很快落在街对面的电线上。

路过国土资源局的时候,

我总是忍不住多望几眼那株即将凋零的木棉,

它的召唤,使我的心中时常揣着

一团团温暖的火焰。

今夜,月色如水

漫步林间,月色如花瓣轻轻落下

猫头鹰凄厉的叫声从黑暗的深处传来。

我听过村里老人关于魂灵的述说:

春天的时候,苦楝树把小花撒遍墓地

有穿白裙的女子在夜色里吹笛子,

笛声悠扬,月色如水。

这是最后一次了,家乡的小河蜿蜒盘旋,

许多夭折的孩子在红树林里穿行,

雪白的纱灯照亮了归人的脚步……

今夜,顺着密林和小路,

顺着泥泞的入海口。我看见

故乡的海,在月色中轻轻地起伏。

天空之城

早上起来,我的头脑里长出了一片森林,

一群蓝翅膀的小鸟住在里面,

它们的声音像一条黑色的河流。

有时候,会有风灌进我的头颅,

大地的内核质地坚硬,

所有的亲人都去了远方。

细雨落下,迎春花把春天静静地啃食,

一颗颗灰色的人心果挂上了枝头。

为了接近生活,我们把野性脱掉,

我们失去了理想,我们走在荒凉的时间之上,

无限接近森林的上空,

无限接近一座湛蓝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