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导言》尚未完全克服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

在《导言》中,马克思还深受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还没有自觉地认识到自己的观点与费尔巴哈人本主义有本质的区别,这最明显地表现在他当时对人的本质的问题的看法上。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认为人有两种特质,即自然的肉体特质和社会特质(政治特质),指出:“国家的各种职能和活动同个人发生联系(国家只有通过各个人才能发生作用),但不同作为肉体的个人,而是同作为政治的个人发生联系,同个人的政治特质发生联系。”所以“特殊的人格”的本质“不是它的胡子、它的血液、它的抽象的肉体,而是它的社会特质,而国家的职能等等不过是人的社会特质的存在方式和活动方式。”[30]马克思的这个思想比把人的本质看成人类的自我意识或理性和自由等精神因素的黑格尔和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前进了一步,又比费尔巴哈过分强调人的自然肉体组织而忽视人的社会性、政治性的人本主义思想前进了一步。但是也要看到,他的这一思想还没有完全超出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范围。因为他的这一思想并不是说社会、国家决定人的本质,而是用人的本质说明社会、国家。例如他说:“在黑格尔那里,并不是现实的人成为国家,倒是国家必须先成为现实的人。因此,黑格尔不是把国家推崇为人的最高现实,推崇为人的最高的社会现实,而是把单一的经验的人,把经验的人推崇为国家的最高现实。”[31]把“国家推崇为人的最高现实”“推崇为人的最高的社会现实”,这正是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观点。马克思又说:“如果在阐述家庭、市民社会、国家等等时把人的这些社会存在方式看作人的本质的实现,看作人的本质的客体化,那么家庭等等就表现为主体所固有的特质。人始终是这一切实体性东西的本质”。[32]马克思这里说的“实体性东西”,就是指家庭、市民社会、国家等社会组织,他认为这些社会组织是人的存在方式和活动方式,是人的本质的实现,是人的本质的客体化,这显然持的是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我国理论界有些人把马克思这一时期关于人的本质的观点看成是马克思的成熟思想,看做是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思想,并且在自己的论著中当成成熟思想加以引用和宣扬,看不到这一思想仍然深受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在关于人的本质问题的理论上造成了混乱。

马克思在《导言》中对人的本质的看法,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一书的观点基本相同。他讲的“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两个命题,就是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两个重要命题。在“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这个命题中的第一个“人”,是指现实的个体的人,第二个“人”是指作为整体的人的“类”,说的是“类”是个体的人的根本。在“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个命题中的第一个“人”,是指作为整体的人的“类”,第二个“人”是指现实的个体的人,说的是“类”是个体的人的最高本质。

下面我们考察一下费尔巴哈的有关论述。费尔巴哈认为:“宗教——至少是基督教——就是人对自身的关系,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就是人对自己的本质的关系,不过他是把自己的本质当作一个另外的本质来对待的。属神的本质不是别的正就是属人的本质,或者,说得更好一些,正就是人的本质,而这个本质,突破了个体的、现实的、属肉体的人的局限,被对象化为一个另外的不同于它的独自的本质,并作为这样的本质而受到仰望敬拜。因而,属神的本质之一切规定,都是属人的本质之规定。”[33]这就是说,神(上帝)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是人的本质的异化、对象化。不是上帝创造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本质创造了上帝,即人把自己的本质交给了上帝。要消灭宗教,就要消除人的本质的异化,把神(上帝)的本质还给人本身,这就是“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这个命题的含义。费尔巴哈又说:“人的绝对本质、上帝,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本质。所以对象所加于他的威力,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本质的威力。所以,感性的对象的威力,就是感情的威力;理性的对象的威力,就是理性本身的威力;意志的对象的威力,就是意志的威力。”“每一个存在者都满足于自身。没有一个存在者会否定自己,会否定自己的本质性;没有一个存在者对自身来说是有限的。相反,每一个存在者,在自身中和对于自身来说,都是无限的,都在它自身之中有自己的上帝、自己的至高本质。”[34]这就是说,因为上帝是人创造的,所以,人希望自己是无限的,就把无限性奉献给了上帝;人希望自己是最美好的,就把最美好的品质奉献给了上帝;人希望自己是最聪明的,就把聪明的特性奉献给了上帝;人希望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就认为上帝是全能的。上帝的最高本质就是人的最高本质,或者说人的最高本质不在上帝身上,而在人自己身上,这就是“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个命题的含义。由此可以看出,马克思当时所说的“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种关于人的本质的观点,仍然持的是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观点,还不是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的对人的本质的看法。而且,马克思当时所说的“人的解放”,是以“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个理论为立足点的。正如他自己所说:“德国唯一实际可能的解放是以宣布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个理论为立足点的解放。”[35]我国理论界有些人常常把马克思说的“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两个命题当做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成熟观点加以引用和宣扬,这是对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理论的误解或曲解。

马克思虽然当时深受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完全的费尔巴哈主义者;他虽然肯定费尔巴哈关于人的本质的这两个命题,但又不是在与费尔巴哈完全相同的意义上简单地重复这两个命题,而是克服了费尔巴哈的一些弱点,赋予了这两个命题积极的内容,尽管马克思可能当时没有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首先,费尔巴哈把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了人作为批判宗教的出发点和理论根据,但他把人抽象化,过多地把人看做自然存在物,而马克思则认为“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36]当然,马克思当时还不是认为国家、社会决定人的本质,而是认为人的本质客体化为国家、社会,国家、社会是人的存在方式。其次,费尔巴哈主要局限在批判宗教上,很少触及德国的政治和黑暗的现实,马克思则强调德国的宗教批判已经结束,必须从宗教批判转向政治批判,推翻那些使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一切社会关系和奴役制度。再次,费尔巴哈只停留在理论的批判上,没有进行实践的批判,马克思则把理论的批判和实践的批判紧密结合起来,强调“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37]最后,费尔巴哈虽然有时也批判德国黑暗的现实,但他没有找到消灭这种黑暗现实的社会力量和阶级力量,马克思则认为要消灭德国的黑暗现实和奴役制度,就要教育群众、发动群众,特别是要诉诸无产阶级。马克思宣称:“哲学把无产阶级当做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做自己的精神武器;思想的闪电一旦彻底击中这块素朴的人民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