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学习哲学
同样,学习哲学的方法应当与人们研究哲学的方法是一个问题。只有从根本上领会哲学的精神,才能从根本上把握学习以及研究哲学的方法。这又涉及哲学以及哲学历史发展问题。
黑格尔在《哲学全书》第一部导言、《哲学史讲演录》导言中表达了自己的哲学观和哲学史观。他说:
哲学史上所表现的种种不同的体系,一方面我们可以说,只是一个哲学体系,在发展过程中的不同阶段罢了。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那些作为各个哲学体系的基础的特殊原则,只不过是同一思想整体的一些分支罢了。那在时间上最晚出的哲学体系,乃是前此一切体系的成果,因而必定包括前此各体系的原则在内;所以一个真正名副其实的哲学体系,必定是最渊博、最丰富和最具体的哲学体系。
哲学的每一部分都是一个哲学全体,一个自身完整的圆圈。但哲学的理念在每一部分里只表达出一个特殊的规定性或因素。每个单一的圆圈,因它自身也是整体,就要打破它的特殊因素所给它的限制,从而建立一个较大的圆圈。因此全体便有如许多圆圈所构成的大圆圈。这里面每一圆圈都是一个必然的环节,这些特殊因素的体系构成了整个理念,理念也同样表现在每一个别环节之中。
所以我们就常碰到对于哲学史的很普通的看法,认为它应当是对于一大堆在时间中产生和表现出来的哲学意见的罗列和陈述。像这类的材料,我们客气一点可以称之为意见;而在那些自信可以下比较彻底的判断的人,也许会干脆叫这种哲学史为无意识的东西的展览,或者至少是单纯沉溺在思想和概念中的人们所犯的许多错误的展览。这种说法我们不只是在那些自己承认不懂哲学的人那里可以听到(他们自己承认不懂哲学,因为在一般人看来对于哲学的无知并不妨碍他们对哲学随便下判断;正相反,他们每个人都自信能够对哲学的价值和性质下判断,虽说他们对于哲学毫无所知);而且从那些自己在写哲学史和曾经写过哲学史的人那里也同样可以听到。哲学史照这样说来,既是各式各样的意见的罗列,那么,它将变成一个无聊的好奇的东西,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只是一种博学的兴趣。因为所谓博学,主要地只是知道一大堆无用的东西,这就是说,除了对那些无用的东西具有一些知识之外,本身没有任何别的内在意义和价值。
然而有人却以为像这样学习别人的不同意见和思想也是有用的:有刺激思维能力、引起许多好的思想的好处,这就是说,有可以引起另一些意见的好处,于是哲学史这门学问的功用,就在于从一些意见引起另一些意见。
对于哲学努力之为无用的证明,可以直接从这种对于哲学史通常的肤浅看法引申出来:即认为哲学史的结果所昭示的,不过只是分歧的思想、多样的哲学的发生过程,这些思想和哲学彼此互相反对、互相矛盾、互相推翻。这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似乎包含有可以把耶稣基督下面的一句话应用到哲学上面来的理由和必要:“让那死了的人去埋葬他们的死人;跟着我来。”全部哲学史这样就成了一个战场,堆满着死人的骨骼。它是一个死人的王国,这王国不仅充满着肉体死亡了的个人,而且充满着已经推翻了的和精神上死亡了的系统,在这里面,每一个杀死了另一个,并且埋葬了另一个。这里不是“跟着我走”,按照这里的意思倒必须说,“跟着自己走”。这就是说,坚持你自己的信念,不要改变你自己的意见。何必采纳别人的意见呢?
这样的情形当然就发生了:一种新的哲学出现了。这哲学断言所有别的哲学都是毫无价值的。诚然,每一个哲学出现时,都自诩为:有了它,此前的一切哲学不仅是被驳倒了,而且它们的缺点也被补救了,正确的哲学最后被发现了。但根据以前的许多经验,倒足以表明《新约》
里的另一些话同样地可以用来说这样的哲学,——使徒彼得对安那尼亚说:“看吧!将要抬你出去的人的脚,已经站在门口。”且看那要驳倒你并且代替你的哲学也不会很久不来,正如它对于其他的哲学也并不曾很久不去一样。
哲学史的事实并不是一些冒险的行为,一如世界的历史并不只是一些浪漫的活动,换言之,它们并不只是一些偶然的事实,迷途骑士漫游事迹之聚集:这些骑士各自为战,作无目的的挣扎,在他们的一切努力里,看不出任何效果。哲学史同样也不是在这里异想天开地想出一个东西,在那里又主观任性地想出另一个东西,而是在思维精神的运动里有本质上的联系的。精神的进展是合乎理性的,我们必须本着对于世界精神这样的信心去从事历史,特别是哲学史的研究。[7]
根据黑格尔的观点,哲学史上每一个体系都是哲学本身的一个环节。哲学史是所谓“圆圈的圆圈”。哲学史上的纷纭意见,其实都是精神进展中的合理环节。哲学或哲学史既不是一个思想的展览,也不是一个思想的战场,而是人类精神的进展。正如在人类史上,凡人必死(人都是要死的),任何个人作为个体是不会与世长存的,但他的某些生理的、社会的和心理的因素(如遗传基因、遗产遗业、思想学说等)却通过后代得以在历史上保留、发扬一样,在哲学史上,任何理论作为体系是不会与世长存的,但它的某些因素却同样得以在历史上保留、发扬。
马克思同样表达了自己的哲学观和哲学史观。他说:
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因此,必然会出现这样的时代:那时哲学不仅在内部通过自己的内容,而且在外部通过自己的表现,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那时,哲学不再是同其他各特定体系相对的特定体系,而变成面对世界的一般哲学,变成当代世界的哲学。各种外部表现证明,哲学正获得这样的意义,哲学正变成文化的活的灵魂,哲学正在世界化,而世界正在哲学化,——这样的外部表现在一切时代里曾经是相同的。[8]
根据马克思的观点,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和“文化的活的灵魂”。哲学历来是面对可能世界的,但却终将面对现实世界。哲学历来是一些特定的体系,但却终将变成“面对世界的一般哲学”“当代世界的哲学”。“哲学正在世界化”是说哲学正在干预现实世界,一种真正的世界哲学(不是各个体系的总和)正在形成,而“世界正在哲学化”则是说世界正在趋向哲学理想:一种批判和反思的理性。
总之,我们研究哲学既不是为了卖弄自己的渊博,嘲弄别人的浮浅;也不是为了标榜自己的一贯正确,证明别人的一概错误;而是参与一次精神历险。正如每一个人的成长一样,人类的成长同样经历着童年、少年、青年等等的时段。今天,当我们学习和研究例如古代三大哲学传统或近代两大哲学传统时,我们就是在重新体验人类精神成长的历程。童年是幼稚的,但也是天真的。正如每一个人在成长中一样,人类在成长中同样获得了一些宝贵的东西而又丧失了另一些珍贵的东西。成熟就意味着:一方面我们得到了理性,另一方面我们失去了激情。在无知时,我们充满了对于知识的兴趣;在拥有某些知识时,我们反而消解了对于知识的兴趣。哲学的精神是爱智、求知,其中,“爱”的热情、“求”的壮志比任何智慧、任何知识本身更重要;而对于智慧的兴趣、对于知识的兴趣比任何智慧、任何知识本身更根本。因此,我们必须不断重新体验个人和人类曾经的生命历程。只有在登上知识的巅峰,面临无知的深渊时,才是一派哲学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