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城作品典藏(二十周年纪念版)
- 阿城
- 5506字
- 2021-04-02 03:15:29
攻击与人性之二
“常识与通识”这个栏目持续一年了。去年的开始题目,是《爱情与化学》,记得曾有人私下对我表示不以为然,也有人表示原来是这样的。
这多少都显示出常识的重要。记得“文革”的时候看过一本书,末尾几页已经磨损,封面有各种食品的痕迹,书名是《汤姆·潘恩》。这个潘恩写过一本书叫《常识》,他在书中说,自由平等博爱人权独立这些概念,是常识,他要将这些常识传播出去。潘恩后来到了美国,出版了《常识》。传说中,美国的独立战争中,许多人随身的行囊里,都有这本《常识》。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单说,就是失去常识能力的闹剧。也因此我不认为“文化大革命”有什么悲剧性,悲剧早就发生过了。“反右”、“大跃进”已经是失去常识的持续期,是“指鹿为马”,是“何不食肉糜”的当代版,“何不大炼钢,何不多产粮”。
在权力面前,说出常识有说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危险,但是,我的父辈们确实有人隐瞒常识。他们到学校里来做报告,说以前被地主剥削压迫,所以参加了革命。如果明白被剥削,一定明白一亩地可产多少粮食这种常识吧?一定明白亩产万斤超出常识太多吧?
我在的小学,大炼钢铁时也炼出过一块黑疙瘩,校长亲自宣布它是“钢”。当时我没有关于钢的常识,当然认为它就是“钢”。后来有一门课叫“常识”,是我最感兴趣的。我最感兴趣的永远是常识。
在常识面前,不要欺骗孩子。在丧失常识的时代,救救孩子就是教给他们什么是常识。当年的中学红卫兵现在看来就是没有常识的孩子,当年他们抄家、打死人时的理由,现在则成了他们的经济生活常识。若现在去抄他们的家,他们若说“凭什么”,你就可以知道,常识回来许多了。
八十年代初,北京街头的大标语,号召人们说“请”,说“对不起”,说“谢谢”,可见八十年代初还是彻底没有常识。我家附近的一个有名的饭馆里,很有决心地贴着“本店不打骂顾客”这种服务公约,倒也点出了常识的程度。
从前有个人到铁匠铺子里去学打铁。师傅说,好好儿干,师傅会告诉你打铁这一行的秘诀的。徒弟于是很听话,很卖力气,盼望着有一天师傅讲出秘诀。可是师傅一直不讲,徒弟就有点儿着急,直到有一天师傅要死了。
徒弟就说,“师傅您不是说要告诉我打铁的秘诀吗?您看已经到了这种日子口儿了……”
师傅说,“是啊,你过来,”徒弟靠过去,师傅说,“热铁别摸。”
巴金先生说过要建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博物馆,里面如果能处处标示出常识是什么,我相信效果会很强烈,因为闹剧是最经不起常识检验的。
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剥去意识形态,剥去理论,剥去口号,是再清楚不过的同种攻击,将意识形态、理论、口号覆盖上去,只是为了更刺激同种攻击,或者说,是为了解除对攻击本能的束缚。我在上一期介绍过康拉德·劳伦兹的《攻击与人性》的前半部,劳伦兹论证了“同种攻击”是动物本能,其他的生物科学家证实中枢神经在反应前并不需要等待刺激——就像电铃要按开关才响——相反,中枢神经自己就可以产生刺激。这也就深化了达尔文所说的竞争和竞争所引起的进化,存在于近亲之间。这之前,达尔文的“生存竞争”(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常常被误解为不同种类间的竞争。研究动物行为的科学家在非洲丛林中屡次观察到雌黑猩猩有食子的行为,并且拍摄下来,但是恐怕播映出来刺激文明人类,长时间内隐而不发。最近播放了,反应强烈。
劳伦兹还论证了同类相争最重要的作用是为了公平分配存活领域。美国的反托拉斯法,就是要限制大财团占领过大的领域,使初起弱小者不能发展。美国的微软视窗目前就有犯法的可能,从视窗95开始,很明显,微软准备覆盖全部个人电脑系统。当微软成为霸权的时候,使用者的灾难就来了,我们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可能了,因为可能的制造者因为没有公平的生存空间,根本不能存活。
劳伦兹并没有止于此,而是继续下去。“继续”这个词用得不准确,因为许多动物行为是同时观察到的,只是有些是先被解释,有些是后被解释。
劳伦兹发现,相对于同类竞争,高等脊椎动物的群居生活进化出阶级次序。
在这种次序下,社会中每个个体明白哪个比较强,哪个比自己弱,如此即可以离开强者和使弱者屈服。
这个阶级次序对于同类物种的意义,劳伦兹的回答是首先可以抑制群内的攻击,次之可以导致保护弱小。
既然个体之间永远存在紧张状态,所以社会性动物都是“社会地位的追求者”。两个动物在阶级次序中越接近,紧张度就越高,相反,阶级远远分开,紧张度就消失。高阶层的穴鸟,尤其是雄的,喜欢干涉低阶层之间的每一次争吵,于是可预期的是高阶层鸟的参与,会使弱小失败一方获益。
这无疑是人类社会中阶级的生物起源,只是我们没有料到它有保护弱小的功能。重要的是,我们开始发现动物进化出抑制同类攻击的功能了。劳伦兹接着谈到动物行为中一些动作形式进化为仪式,人类与动物的区别是:
当人类不再由己身获得习惯,而是经由文化的传递,一种新的、有意义的特征就出现了。第一,他不再知道特殊行为的起因。第二,令人尊敬的法律制定者,因为年代久远,好像存在于神话中,他们也被神话了,于是他们的法律似乎是神的昭示,触犯者便有罪。“模仿夸张”(mimic exaggeration)可以导致仪式。事实上仪式十分类似象征事物,仪式也产生夸张的影响,这也是赫胥黎在观察大冠鸭时感到吃惊的事。……不用怀疑,人类的艺术主要也是在仪式中发展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自主性只是文化过程中的第二步。
经由劳伦兹的论述,我们逼近了艺术起源的又一步。
不过劳伦兹志不在此,他说:
仪式的种系进化过程创造了一个新的自治本能,它具有独立的力量干扰本能冲动。它的原始功能是诱发种族内个体间的互相了解,以避免攻击的不良后果。不仅人类,甚至动物,常因误以为他人有害于己而引起争端:就这方面而言,仪式与典礼对我们有极大的重要性。……仪式能够形成一股独立的力量,在本能的大议会中,成功地与攻击的力量对峙。为了让读者了解仪式是如何阻止攻击冲动,而又不减弱它的力量,也不妨碍它的护种功能,我必须先谈谈本能的组织。这个组织像个大议会,是许多独立的因素交互作用组成的;它的民主性是经过一段进化的考验才发展出来的。纵然它不能使各种不同的关系达到完全和谐,至少它使它们达到可以容忍而且实际可行的妥协阶段。
例如笑:
人类的笑,其原型可能是一种求谅解或欢迎的仪式。微笑和大笑,我认为是同一行为的不同程度,也就是对同样性质的刺激,以不同的心理状态应答。
与人类最接近的黑猩猩和大猩猩,不巧没有一种对应人类的笑的动作,但许多猕猴在动作上有求和的姿态——露出牙齿,不断地上下转动头部,咂嘴和将耳朵向后摆。值得注意的是,许多东方人的笑也是以此方式欢迎人。但最有趣的是笑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把头稍微转向一侧,这样,他们的眼睛就不会直视被欢迎的人的眼睛,而是用眼光扫过对方……
无论如何,这欢迎的笑容,常使我们解释为求谅解的仪式,它和鹅的胜利仪式类似。胜利仪式是在修改过的威胁仪式中产生的……
当几个小男孩一齐笑另一个或不属于同一团体的男孩时,这行为是含有相当的攻击性。大部分的笑话建立在当一种紧张状态突然被打破时。许多动物的欢迎仪式也有非常相似的情形。当一个不愉快的冲突情况突然解除时,狗和鹅或其他动物会做出强烈的欢迎……
仪式将个体牢系在一起,使它们共同抵抗敌对世界。有相同的目的——例如必须抵抗外人——是形成“结”的要素。鱼为相同的领域及子女抵抗,科学家为相同的意念抵抗,最危险的是盲信者为相同的概念而抵抗。所有这些情形,为了提高结合力,攻击是必须的。
因此笑是抑制攻击的仪式产物,它与攻击的本能是相关的。还记得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吗?“不怕座山雕叫,就怕座山雕笑”,剧中的正反角色,杨子荣和座山雕都是用笑来传达攻击信号的。中国熟语警诫我们,“笑里藏刀”,“笑面虎”,即使是诗句,“相逢一笑泯恩仇”,也是将笑与攻击摆在一起的。
劳伦兹观察到,动物的攻击本能被仪式抑制着,但执行仪式而控制不当,仪式有反行效应,反而引起最熟识者之间的攻击。
这种使人痛苦的愤怒只能解释为,部分是由于双方互相认识太清楚以至于不再害怕对方。人类也是如此,同样的原因,使非常恐怖的夫妻争吵发生。我相信,每一个真爱的情况中,有很高的攻击性潜伏着,通常为结所抑制,一旦结破裂了,恐怖的现象,如恨,就出现了。没有一种爱没有攻击性,没有一种无爱之恨。
后面的观察非常有意思:
胜利者从不追逐被打败的,我们从未听到两只雄雁爆发过第二次战争。相反,它们过度地回避对方,当大群雁在沼泽上觅食的时候,吵过架的朋友总是在外围的另一边。假如偶然没有及时发现对方,或根据实验而互相靠近时,我看到它们居然显示出难为情!它们不敢看对方。雄雁是这里那里乱看,或拘谨地吸引它们爱恨的对方,然后跳开,好像手从热铁上弹开。而且两只雁持续不断地整理一下羽毛,用嘴摇一下想象中的东西,它们就是不能简单地走开,为了“保全面子”而不惜代价,绝不能有如何逃开的迹象。我们禁不住要同情它们这种尴尬情境。
我们知道有一些动物完全没有攻击性……有人会想,这样的动物一定会有永恒的友谊与结合,但这些特质尚未在这些动物身上发现,它们的结合根本就见不到。友谊只在高度发扬种内攻击的动物中发现。事实上,结越牢固,越具攻击性。
种内攻击比友谊和爱要早几百万年之久,在地球的长久纪元中,曾有过真正凶猛而有攻击性的动物。几乎今日的爬虫都有强的攻击性……个体结只在某些硬骨鱼、鸟和哺乳动物中有,也就是说,在第三纪之前,以团体姿态出现的动物并不存在。这样说来,没有“爱”这种东西,种内攻击也能存在,但反过来说,没有一种爱是没有攻击性的。
“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是最具经验之谈。勾肩搭背,搞来搞去就是拳脚相向,而且振振有词,从振振有词当中,我们可以听出来,原来互相攻击的部分早在勾肩搭背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不想说就是了”。
劳伦兹在漫长观察的叙述之后,开始谈到人类本身。
有些人认为同种攻击是对人类的一种污辱。人们都乐意将自己看作是宇宙的中心,认为自己不属于自然,而是从自然分立出来的特殊的高等生物。很多人对这个谬见恋恋不舍,而无视于一个人曾说过的最智慧的警语,即齐隆(Chilon)所说的,“认识你自己”,这句话通常被认为是苏格拉底说的。到底是什么因素使人们听不进这句话?
障碍有三,而且全是由强烈情绪引发的。
第一,人们认为可以借助人类的悟性,轻易将之克服;
第二,虽然有不利的后果,但至少是光荣的;
第三,从文化历史的角度来看,是可了解的,因此是可原谅的,却是最难祛除的。
三个都与人类最危险的特质有密切的关系,俗话说,这个特质在陷落之前会有一段光彩,那就是——骄傲。
第一个障碍是最原始的。人类抑制自己对自己的进化根源做了解,因此阻碍了自我了解。
第二个障碍,是我们不愿意接受自己的行为是遵循自然因果律的事实。……这种态度的产生,无疑是因为希望拥有自由意志,认为我们的动作并不是偶然因素决定的,而是较高层的意志决定的。
第三个障碍,至少在西方文化是有的——是唯心论哲学的天性。人类将万物二分为内在与外在,前者照唯心论的看法是无价值的,后者是包含在人类思想内,价值只依附思想而存在。这种划分正投合人类崇高的自傲心理。……“唯心论”与“实在论”这两个名词本来是象征哲学上的态度,但是现在已经应用到道德的价值判断。
人们所以害怕原因上的探讨,可能是怕领悟到宇宙现象的原因后,发现人类的自由意志只不过是一种错觉下的产物罢了。其实,我的意志就如我的存在,不容否认。更深一层领悟到我自己的行为是受一连串生理原因的控制后,至少并不能改变“我将要做”这件事实,只是可能会改变“我所要做的”。
假如人们认定人类的行为,尤其是社会行为,绝不仅仅是由理性和文化传统就能决定,它们还要顺从本能行为的一切法则。对这些法则,我们从动物本能行为的研究得到不少知识。……人类社会非常像老鼠,在自己的族群里是个爱社交且和平的生物,但是对待那些不属于自己团体的同类种族,就完全换成一副魔鬼嘴脸。……老鼠在达到过分拥挤的情况时会自动停止繁殖,然而人类没有一个可行的办法来阻止人口膨胀。
劳伦兹还论述了青春期现象,说明了人人都必须经历青春期和其后一小段时期的危险阶段,并且特别提到他建议命名的“攻击性热情”。
事实上,攻击性热情是自发性攻击的特殊形式。……有强烈情绪的任何人,都可以亲身体验到随着攻击性热情而来的主观现象:身体从上而下打着颤,两臂外侧亦如此,气势高昂地漠视一切束缚。在这特殊时刻,准备放弃一切,唯独去迎接那个被认为是神圣的任务。一切障碍都不足为惧,而且不幸地,禁止伤害或杀死同胞的本能抑制力也大大地丧失了。此时,一切理性思考、批评、合理的争论都沉默下来。它们不仅显得势力单薄,而且是卑贱和不光荣的。人们在参与凶恶事件的时候,也会有正直的感觉,甚至感受到这种正直感的快乐,就像谚语说的:“当旗帜飘扬,一切正气都在号角声中。”
劳伦兹归纳了四个可以刺激攻击性热情的情况。
一、社会团体里的个体认为被外界所威胁。他们会描绘出威胁者,而他们效劳的团体,从运动俱乐部到国家民族,直至科学真理,公正清廉的主张;
二、令人憎恶的敌人出现,而且这个敌人威胁了上述“价值”;
三、领袖形象,任何政治集会都少不了大幅领袖像,甚至反法西斯的党也不能缺;
四、参与的个数多,而且全部都被同一种感情所鼓动。
想来我们都很熟悉上面的描述吧?一九六六年炎热的夏天。
劳伦兹认为控制本能行为模式的必要条件是,对释放它的刺激情境有充分的认识。对“文化大革命”的情境的认识,直到现在还是众说纷纭,有说是受骗了,可见是没有认识;有说是理想,可是此理想要消灭彼理想。我想,所谓“充分”,首先要看这个情境究竟是束缚还是释放我们的攻击本能,并达到一种丧失常识的程度。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 台北万芳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