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远在史前时代,人类就已经建造了各种寺庙,用以调和与宇宙奥秘之间的龃龉。从难以理解的洞穴绘画和巨石搭就的观象台,到四处散落的金字塔,再到宏伟的大教堂和清真寺,建造者们设计出各式各样的“镜子”,来反照出那些超出人类理解的无限奥秘。这些反照唤起了人类的敬畏之心。

对于这两个试验性的初代量人来说,“量化风险号”货舱内的那对时间之门,就是他们的大教堂。也可以再打个更恰当的比方:他们意外拥有了第一批洞穴的建筑构造图。在远古的过去,两个虫洞口对口相撞,联结在了一起。原本在正常时空中卷曲为不可见的七维空间,被两个虫洞喉之间的干涉作用拉平了。在十一维时空中,物理定律完全不同。

贝利撒留之前第一次通过时间之门的时候,之所以能够免受奇异性一种粒子属性,表达为一个量子数,用以描述强相互作用及电磁相互作用中短时间内发生的粒子衰变。的影响,是因为他压根就不是一个有意识的存在。在旅程的绝大部分,他都只是被自己的量子智能驱使的一块肉而已。到最后阶段,等他和客观找到了同时共存之道,他的大部分感官都已经被导入了量子智能。他唯一的体验只剩下自己的肉眼所见。

眼下,他的双眼勉力聚焦在那些怪异的紫色、微弱的蓝色和闪耀的光上面,它们都来自他的大脑无法快速建模处理的维度。他的眼界正在膨胀,仿佛镜头从他这里迁移到一片不断发酵的朦胧灰色景观之中,里面还闪烁着各种各样孤立的色彩。头盔外面回荡着奇怪的微弱声音,有种幻影般的感觉。手臂和腿部肌肉细胞中嵌入的磁小体感受到了啪嗒作响的电磁场,暗示着时间之门内有肉眼无法感知的更高维度的广袤时空。渺小的感觉从他心中升起,仿佛一根竹签串起了他,连之前对自己人民的负罪感也在减轻和消退。诸般世俗的忧虑,甚至连同自我保护的想法,全都开始在这座宇宙神庙中消弭。

他最精确的感觉——磁感,此刻也变得十分微弱。他大脑内那个新的分区,也就是思维客观扩展其量子感知的区域,将磁感输入都贮藏起来。他只是窥见了那个广袤世界的一斑,但即便是这样两个智能之间的有限分享,也是他的基因工程师们从未计划过的。

量子智能给他下达导航指令后,他跟着照做,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无人机内嵌的驱动程序。向前六百米。停机。绕x轴旋转四十五度。二百米。停机。绕p轴和m轴旋转九十度。

由于虫洞内部的错位,某些方向会最终导向空间或时间上的死胡同,可以认为这都是些小的奇点,就连他的量子智能也无法对其建立数学模型。复杂的时空地形产生了各种奇怪的引力和电磁流,也需要回避或绕开。尽管这样的旅行十分艰难,但是那些不完美仍将作为镜头,量人透过它们,来破译宇宙的结构。

贝利撒留冒险瞥了一眼他的头盔仪表盘。他俩之前已经将卡茜的宇航服附连在他的宇航服上,而她则由冷冻气体喷射器推进,跟在他的身后。卡茜的体温已经上升到四十一度。他自己的神游发热也已超过四十度。自从三周前在时间之门内发生了改变,他的身体就一直处于低烧状态,只有三十八点五度,但此刻他体内的量子智能正在高强度运行,处理大量的信息并产生热量。他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直到带领他俩走出时间之门,但卡茜的发热状况正变得越发危险。

他在她的大脑中触发了神经抑制剂的注射,那是一包分子促效药,可以强制退出神游状态。她应该可以挺过温度更高、时间更长的发热,但等他们回到过去,说不定还需要互相为对方做点什么,而发热可能会拖累他们。

卡茜长吁一口气,恢复了人类喘气时的呼吸节奏,不再是量子智能的那种慢而浅的呼吸。她呻吟了一声。

“你还好吗?”贝利撒留问道。

“太美了,”她惊叹道,“而且有那么多。”

“我知道。”

“还有更多。”她听起来有些喘息,还在努力适应从神游发热中缓过来时伴随的恶心感。好在卡茜跟他一样,尽管心怀深深的敬畏之心,也还可以工作。“我得算一算,验证一下。”

“我们差不多快要出去了。”贝利撒留说。

“但愿我们的判断没错,贝尔。”她用渴望而哀伤的腔调说道。

经过数代的建造实践,基因工程师们大大强化了量人大脑的数学、几何和模式识别的功能。尽管量人有能力做出无比巨大的理论发现,但误判的可能性仍旧存在,让量人时时心存惕惧。

她看到了什么,她那哀伤的腔调又是为何而发?

借助冷冻气体喷射器,他再次停下。这里是超空间的一个区域,一道道各不相同的绿色线条在黑暗中穿梭,就像皮肤下的一条条静脉。贝利撒留和卡茜在一条终轴上旋转了九十度,眼前随即出现了一条线。伴随着他们的旋转,那条线逐渐变粗,呈现出纹理和模糊的细节,渐渐长大成椭圆形。他们这才认出,那正是时间之门的两个开口之一,混沌的灰色背景上笼罩着一片黑暗。

“从这里出去,应该就是三百四十八小时之前了,”贝利撒留说。“准备好了吗?”

“我从来就没有过准备好了的感觉,”她冷漠地说。从他耳机里听来,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浅,“但那并没有阻止过我。”

他们从时间之门那道连接过去的出口飘了出去。贝利撒留的感知变窄了。他的世界从超空间的十一维度,缩小到了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尽管与他的量人天性不相符,但他还是瞬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每一个量人都渴望能在超空间的大教堂内顶礼膜拜,但那种体验更像是煎熬,而非乐在其中。

他们的头盔灯照亮了“量化风险号”的货舱,仿佛他们从未离开过一样,只不过现在他们面对的是外头的泊库,而不是地板。而且他们的身体又感觉到了重力,是他最习惯的三分之一个重力加速度。贝利撒留用戴着手套的手握住一个扶手。三百四十八个小时之前的过去,“量化风险号”停驻在一艘大型偶人货船的货舱里,这艘货船是贝利撒留在布莱克摩尔港租来的。

这个时候的贝利撒留和卡茜应该还在驾驶舱附近的睡眠囊里睡觉,同时等待离开港口的许可。而这个时候的圣马太应该在驾驶舱里。贝利撒留连入飞船的系统,这会立即提醒圣马太,飞船上出现了一个安全漏洞。

“圣马太,我是贝利撒留,”他说。“不要发出任何警报,也不要唤醒我和卡茜,因为你这样做会导致违背因果律。”

“什么?”圣马太回答道。与此同时,货舱里的灯一下子全都点亮。摄像头对准了卡茜和他。圣马太的自动机随即苏醒,快速沿着墙壁跑到门口,然后退了回去,接着再次跑到门口。贝利撒留挥了挥手。各种频段的摄像头都转过来对着他。

“有一种方法可以证实我所说的,那就是检查宇航服的标识号。”贝利撒留说,“相同的宇航服应该就在柜子里。”

很长一阵沉默。然后,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叹息在他们耳机里响起。

“早上好啊,阿霍纳先生。”圣马太不满地嘟囔道。

“你不打算找我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我是谁了?”贝利撒留问道。

“别人都不会这样对我。”那A.I.说道。

“这是我们友谊的标志。”贝利撒留说道。

“我不会参与违背因果律的事情。”圣马太简洁地说道。

“等我们做完这一切,你便能成为时间旅行者的守护神,而不仅仅是银行的守护神了。”

“这并不好笑!”圣马太说。“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是来自过去还是未来?等等!我收回刚才的问题。别告诉我。什么都别告诉我!”

“我们不会的。卡茜和我只需要离开这里,进入自由城。你能帮忙吗?”

“我们这会儿还在自由城港口的废墟上。”圣马太说。

“很好。你可以帮我们把某个舱门打开,对吧?”贝利撒留问道。

“如果这样做能让你们离我远点儿,那我可以派一台自动机去帮你们。”

“我们会消失得让你连根儿毛都看不见。”

“很好笑。”A.I.回答道。卡拉瓦乔笔下的圣马太的光头闪闪发亮,就像通往船尾货舱一扇洞开的圆舱门。

“谢谢你,圣马太。”卡茜说。

“祝你们好运,”A.I.说,语气听着像是想要马上关门送客。

贝利撒留和卡茜走到舱门口,朝里面的大货舱窥视。在这个圆筒形的巨大货船运载的所有货物中,“量化风险号”只占据一小块地方。铁梁、成品钢板、镀铝、线缆、卫星支柱塞满了货舱以及两艘小型拖船。贝利撒留和卡茜爬出快艇,然后关上身后的舱门。

一百八十米之外,货舱远端一扇紧急外部舱门旁边,一台圣马太的蜘蛛形自动机闪烁了一下红灯,向他们发出信号。自动机上方浮现出微缩版的圣马太那张不满的面孔。贝利撒留和卡茜沿着“量化风险号”的固定索移动,经过了几堆铁梁。等他们移动到自动机那里,发现舱口已经打开,圣马太的不满之情更加溢于言表。

“行了,我们知道了,圣马太。”贝利撒留说。

外面的景象十分难看。往日里忙忙碌碌的港口已经被炸得稀巴烂。在他们上方,曾经是偶人主轴出入口的地方,现在已变成一个大洞,里面矗立着切削得整整齐齐的冰封的竖架、泊库、门和大炮,全都被巨型装甲门保护着。黑色的天空中闪耀着点点星光。从主轴一直到地表,港口的墙壁上交叉遍布着一道道烧焦的黑色或闪亮的粉白色痕迹。一层层的武器装备已被熔化,或是掩埋在突如其来的冰流之中,有些则直接被焚毁了。港口的观察区和乘客等候区像空蛋壳一样绽裂开来。

此情此景,令人惭愧。

这就是战争。虽然这些并非是贝利撒留造成的,但正是他打开了那道门,让通过其中的那些人造成了这一切。这很像是与神游相伴的情况;事情的发生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但他却是其中的必要因素,就像一个助产士,专门负责接生过于巨大的事件。偶人想敲诈撒哈拉以南联盟。聚合政府想要联盟继续作他们的附庸国。联盟则想要自由。而贝利撒留为他们创造了一片区域,让他们汇聚在了一起。

联盟从主轴一路轰炸而出的时候,死了多少偶人和人类?聚合政府也付出了代价。他们的一艘巨型军舰——无畏舰“帕里佐号”——连同舰上的全体官兵都被消灭了。贝利撒留已经不再是一个中立的旁观者,他变成了各方势力共同的敌人。

偶人们分组工作,操作着大型建筑机械,干活儿的方式自由而散漫,十分危险且低效。有的偶人驾驶着大型的轮式真空吸粪车。还有全副武装的偶人在一边巡逻,一边观察天空,同时也会参与卸货工作。

贝利撒留和卡茜从舱口跳下来。他们扛起几片变形扭曲的金属,朝着像是气闸的地方走去。港口出现两个正常身高的人类在工作,显得有些不正常,但在目前的混乱情况下,偶人自由城里的大部分人类或许都在做不正常的事。

他们来到一个由闪亮的新冰形成的大弹坑里,发现了一个气闸。看上去这里曾是一个炮兵阵地,被轰炸之后,这个气闸勉强幸存了下来。一朵朵白色的云雾从气闸后面的小屋子两侧吹出。身着宇航服的偶人工人们朝泄漏点喷水,想用冻结的新冰堵住泄漏,保留住城市里的可呼吸空气。

一个偶人朝贝利撒留走来,试着用不同的频率与他对讲。贝利撒留假装没有收到,卸下了扛在肩头的金属。只要身边有事情发生,偶人就会立即停止手头工作,这是他们的行为特点。此刻,其他偶人都停了下来,看他装模作样地表演。贝利撒留继续朝气闸走过去,但那个偶人却抓住了他的胳膊。

贝利撒留盯着他看了三点一秒,然后往偶人戴着手套的手里塞了张银行卡。偶人怀疑地瞧了瞧那张卡,这才塞进口袋,还鬼鬼祟祟地看了看他的同伴。贝利撒留旋开了气闸。拿到新卡的那个偶人看着他们,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回到了他的工作小队。

进去之后,贝利撒留和卡茜看到的是一条走廊。里面按说应该点着灯,因为他们的磁小体能感应到电流。他们抬头望向天花板,头盔灯照见了裸露的电线。许多带电的电线,只差几厘米就会短路。那布线看起来像是经过特意拼接,只为跳过附近的接线盒,全然没有考虑安全问题。角落里有几个空的旧工具箱,上面落满了灰尘。他递给卡茜一个,自己也拿了一个。他们朝着自由城深处继续前进。

他们进入了偶人自由城里照明和通风都更好的区域。这是一家没有咖啡、茶或食物的咖啡馆,但这里可以连接网络,值得停留片刻。他们摘下头盔,放在桌子上,但没有脱掉隔热头罩。

这里的压力肯定降到了一个大气层以下,古怪的气流里夹杂着塑料被烧焦的气味。从红外线成像仪里,能看到卡茜那因神游而烫得发光的脸颊。她打了两针解热剂。贝利撒留也照做了。

他接入了公共网络。他联络上自己的一个子A.I.,显示屏随即变绿。他指示子A.I.去找三艘大货船,都要能打开临时虫洞的那种。偶人神权政府的经济很不景气,部分是因为他们生活在禁运之下。所以通常情况下,他们的货船都是闲置的,租金相应也很低廉。但现在,这些货船估计大部分都已经被租下,用于即将持续数年的自由城重建工作。他授权子A.I.可以给出高于其他潜在客户的租金报价,或者干脆直接买下货船,然后就让A.I.自行工作去了。

“你没事吧?”他问道。身处这样的寒冷之中,她却在出汗,还轻微地哆嗦着。

她热切地点着头,也不知是因为热情,还是因为发热。“那里面……”她的声音逐渐变小。她把手放在他手上,两只又热又潮的手贴在一起。

“你那边是什么样子的?”她说,“你刚才是如何跟你的量子智能互动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感觉就像我的大脑真的被分区了,但那就意味着我看不到任何东西,看不到真正的量子世界。从量人演化的角度来看,我可能并不是你的下一个阶段。”

“你没有获得任何感官输入?”

她指的是他的磁感。对量人来说,其他的感官大多无关紧要。他摇了摇头。

“分区是你和量子智能一起设置的。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来换一种分区方式。”

发热让贝利撒留浑身疼痛,被她的手这么按着,也让他觉得很疼。他把手从她的手下抽了出来。

“等有了时间,我们可以一起研究分区的事儿。搞清楚它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而现在,我得先搞几条船。”

“你会不会被追查到?”卡茜问道。

“自由城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秘密,”他说。“这里有三百个偶人小行政区,相互之间都不信任。他们没人监管网络。他们对偶人的混乱生活习以为常。我花了好几年的功夫,现在整座城市都有我藏好的匿名钱袋子和休眠的子A.I.。”

显示屏上开始列出各种长长的信息表。

“我们搞到了三艘大船。”贝利撒留说,他刚刚从账户转出了一笔钱,用来支付数年的租金。

“你还有多少钱?”卡茜说。

“这笔钱花完就没剩多少了,”他承认道。“但一个星期之内,我们就能有很多很多钱了。”

“在我们过去的一个星期,”她说,“以及未来的一个星期之内。我们需要新的时态语法。”

贝利撒留的头盔上闪烁着信号,是他的另一个子A.I.发来了信息。全息图上显示着他和卡茜的脸,还有玛丽·菲卡斯和波江人文森特·斯蒂尔的脸。全息图下面都附带了通缉令。没有威廉·甘德和安东尼奥·德尔卡萨尔。威廉死了,德尔卡萨尔下落不明。

“聚合政府在悬赏缉拿我们,”他说。“所以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贝利撒留租到的货船既不适合居住,维护得也不算太好。出发之前,他和卡茜花了一天时间,把所有三艘货船的导航控制系统都接在了一起。他们设置了机器人系统来改装货舱,密封好船体上的漏孔,还将巨大的空间分割改造成许多小房间,一排挨着一排——很不舒适,照明不好,通风也很差。做这些工作很费力,有时也很费脑子,即便对量人来说也是如此。

第一天活儿干到一半时,贝利撒留感到非常疲惫,于是飘进驾驶舱,悬浮在小窗口前,盯着外面纹丝不动的群星,让自己狂热的大脑冷却下来。星空是如此宁静。看着那些恒星、卫星和来往的飞船,他的大脑又开始匹配各种模式,绘制轨道曲线。

他看不到他们的秘密藏身地点,但还是朝那个位置望过去。他俩现在的自我,正带着圣马太一起逃往那个藏身之处。不过,他俩现在的自我从这里是看不到的。对于一个习惯于量子逻辑的人来说,也许算不上完全真实。

撒哈拉以南联盟和聚合政府的飞船同样太过遥远难辨,即使他增强了自己的视力,也无法真实地看到它们。两支实力完全不匹配的舰队,此刻即将结束他们对弗蕾亚通天轴的争夺战。从理论上、学术上来说,这是一种可能性,就像阁楼的毁灭这件事;但不像欧乐星上空那片闪闪发亮的“帕里佐号”的碎片区域,那是确定无疑的。

原本肮脏的冰冻风化壤和地表搅动不已的道路,现在都被一个个巨大而耀眼的白色爆炸弹坑所取代。在爆炸中融化流淌的冰层又被迅速冻结,像一条条灰粉色的熔岩河流,形成了一道道突兀的、高达五米的障碍,拦住了地表幸存的车辆。贝利撒留的视野边缘就是洞开的港口,车辆正从那里拖运钢材和成品部件。他没有增强视力以获得更好的视野。

死了多少偶人?多少人类?贝利撒留并不希望这一切发生。他并不幼稚,之前也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在目睹这场毁灭之前,他曾经心安理得地把道德责任都推在了别人身上。

偶人要为敲诈联盟负责。聚合政府要为拒绝放弃霸权统治负责。联盟则要为自己追求独立难免流血牺牲的信念负责。他们都有各自的罪孽。

那他的罪孽又是什么?一点也没有?

联盟自己选择了反叛。而他也不是聚合政府。贝利撒留并没有统治别的国家。而且最重要的是,贝利撒留发现,自己想来想去都丝毫不为偷走时间之门而感到内疚。制造量人的工程师们并没有在其基因工程改造的本能里加入道德因素。他们创造的这个人种,只有好奇心和寻找模式的本能超乎自然地强大,甚至超过了产生进化优势的正常要求。和寻找模式的本能比起来,竞争视角并不那么重要。贝利撒留就是一个被基因工程改造而成的怪物,他不会因为偷了时间之门感到悔恨,哪怕这导致了阁楼被炸得灰飞烟灭。

这时,他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感受到一个微弱的磁压。卡茜飘浮在他身后。她也飞到了舷窗口,眺望着外面的星空。他俩的大脑都喜欢群星组成的各种图案。她把脏兮兮的双手搭在固定把手上,顺着贝利撒留的视线看向欧乐星破碎的表面。

“你在干什么?”卡茜问道。

“思考我们是什么。”他说。

“结论是?”

“量人就想了解宇宙。”

“那也没什么害处。”她说。

“如果只是我们自己,在阁楼里,在受控的情况下,确实是无害的。可是当我们的本能在宇宙中被释放,我们就会做出十分可怕的事情。元神统治当初制造偶人的时候,也以为自己只是在制造某种无害的东西。量人和偶人都是从实验室里逃出来的入侵性物种。”

卡茜撇了撇嘴。她非常厌恶把量人与偶人相提并论。

“你认为我们是危险分子,贝尔?”

“阁楼因为我被炸掉了。”他说。

她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颊。“那是我们共同导致的,贝尔。我们需要时间之门。没人像我们一样需要它们。再说我们可以救回所有阁楼的人。”

她说得很坚决,但并没有让贝利撒留感觉好受些。她的话不是在哄骗他,但也同样没什么说服力。他的喉头一紧,眼睛变得温热湿润。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用脏兮兮的手擦眼睛。都是徒劳。卡茜飘到他面前,用双腿夹住他,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她伸出另一只手的拇指替他擦拭眼泪。

“我们本应该表现得更强大,”他说,“不能只屈从于自己的本能。我们当时就该说不。”

“任何处在我们当时那种局面的量人,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甚至会拼命去做成这件事。没有量人做得来你那种骗局,贝尔。”

“如果他们真的拼命去做我所做的事,剩下的量人们就不会死了。”

“这里是过去,他们还没有死,贝尔。”

贝利撒留空落落的胃、紧巴巴的喉头,暴露出他对他俩的话都没有太多信心。量人要面对的不再是物理问题。他要做的也不是摆弄凯子的职业骗子。即使他们能及时赶到阁楼,设法疏散了所有量人,他们也终将告别自己身为量人所擅长的一切。他们从此变成了难民,要如何在这广阔的世界中生存?因为他和卡茜的所作所为,如今文明里的每一个国家都在追捕他们。

卡茜把脏兮兮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她的眼里满是泪水。

“一个小时后,我们就要启程去阁楼了,”她说。“在线圈达到强度之前,没有什么可做的。我们不要再自我折磨了。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做回我们自己。”

他吻了她。她的双臂滑下,搂住他的背和颈。她回吻了贝利撒留,然后往后退开,面露笑容。

“怎么?”他问道。

“在时间之门里,我得到了一些古怪的观察结果,”她说。“在我们重新编制导航系统程序的时候,我对我的计算结果做了个三重检查。”

如果连她都要花这么长时间去心算检查计算结果,那分析过程一定十分复杂。尽管很不情愿承认,但他感到胸中的积郁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新发现的期待。这时卡茜突然显得有些畏缩。和贝利撒留一样,她对时间之门里那辉煌的弯曲时空拓扑无比崇拜。

“我发现了一些奇特的量子纠缠迹象。”她说。

“内部纠缠结构?”

“不是,”她说。“我把时间之门看作一个单一的量子对象,结果发现了一些量子纠缠路径,从时间之门通向外面的太空。这样的路径很多。”

“通向多远处?”

“我探测了其中一条路径,”她说,“并测量了它的共振。我采集了这些测量结果,然后计算,看看是什么在与它纠缠,才会导致这样的共振。我认为,时间之门在跟通天轴网络里的另一个虫洞发生纠缠。”

贝利撒留心中隐隐升起一股略带谨慎的兴奋之情,那是基因工程改造设定的内啡肽释放,这种精神状态总是与新的发现相关联。

“不仅如此。我还对那个虫洞的位置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她说。

贝利撒留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呆住了。他在消化卡茜刚才所说的事,实在太令人震惊了。

“要不是三周前你让我引导人工虫洞进入偶人主轴,我都不可能做这些分析,”她说。“虫洞之间的量子纠缠跟粒子之间的纠缠相比,是截然不同的。”

“你可以找到通天轴的另一个虫洞?”他惊讶地问道。

“也许我还能找到不止一个。”

她咧嘴笑了,双眼闪着光。他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