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怀着沉重的心情,卡桑德拉看着量人们登上那三艘货船。这比原计划提前了一天。阁楼和货船上的机器人夜以继日地工作,尽管它们还没有完成对货船内部的改造,但现在里面起码可以住人了。船体内部蓄了水,可以保护他们免受辐射。但生态系统还没有建立起来,所以他们暂时要靠化学手段循环利用空气,还装上了阁楼的生物反应器提供生物化学反应的适当环境的工程设备。通常是指利用酶或生物体(如微生物)使设备具有仿真生物的功能。。更大的麻烦是,把所有这些科研和工业设备塞进去后,供人使用的空间就少了许多。

量人们陆续登船,一个个心事重重,表情各异。有沮丧,有震惊,也有愤怒。恐惧的感觉让卡桑德拉的胃里很不舒服,很想离开这里,离开人群,沉浸在数学和发现之中,忘掉这一切。

将近三千七百人闷闷不乐地登上了货船,但仍有几百名量人坚决不离开阁楼。他们聚集在港口,试图说服其他人也不要走。还真有十来个人被他们劝服,改了主意要留下来。不过到了最后,所有愿意流亡的量人终于都上了货船。

贝尔转过身来,面对那几百个拒绝和他们一起走的量人,卡茜站在他身旁。他劝告他们。他恳求他们。他提醒他们:如果留下来,所有数据他们都将无法访问。他给他们描述了那个摧毁阁楼的大火球。但他们还是不愿改变主意。那还能有什么办法?他们都很理性,但根据他提供的那些信息,他们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按照这些结论,卡桑德拉和这几百个人今后将过上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走了一条路,就要放弃另一条路。卡桑德拉从未如此接近一个真实的多世界宇宙,身处其中,仅仅一个选择,就决定了如此之多的未来。但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所以双方都只能接受由此产生的后果,各自继续生活下去。

贝利撒留还在试图说服他们。卡茜拉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头。

“进入白痴天才状态。”她说。

“我在白痴天才状态下无法说服任何人。”

“不是为了说服谁,贝尔,”她一边说,一边擦着自己的眼睛。“是为了把工作做完。这样可以把感情放到一边。”

贝利撒留皱起了眉头,感觉很不舒服。两人周身的电阻感受到了一些变化。

“我的感情在白痴天才状态下也不会消失,卡茜。”

但她已经进入了白痴天才状态。争论、悲痛和失落如潮水般涌来,刺痛着她,却并没有真正触及她的内心。数学变得逐渐清晰。时间滴答作响。货船必须起航了。

贝利撒留知道,选择留下来的这些人劫数已定。于是他转过身,朝登船坡道走去。

“就这样了?”康斯坦察在他身后大声吼道。不是冲着卡桑德拉,而是冲着他。康斯坦察多年来一直负责管理阁楼的望远镜,卡桑德拉和贝尔多次跟他打过交道。

贝利撒留继续往前走着。

“就这样了。”卡桑德拉说着,跟上了他的脚步。

离别、遗弃和背叛,种种可怕的感觉始终隐隐约约地折磨着她,只是没有清楚地现身。她想高声嘶喊,拖上这些人跟她一起走,但他们不会来的。他们都是活生生的量人,眼看死期将近,而她却一走了之。

他们一登上货船,身后的管缆就断开了。他们现在很可能已经身处聚合政府甚至是银行的观察之下,不过他们看到的只是三艘平常的货轮,没有人会起疑心。那几个宗主国目前还在拼凑整件事的详情,只是大概知道量人参与了联盟从偶人轴心逃掉这件事。

贝利撒留和卡茜登上的那艘货船叫作“蓝色号”,摇晃着从阁楼的小港口起飞。他们把货船分别命名为“红色号”、“蓝色号”和“绿色号”,那是量子色动力学中的名词:将夸克束缚在质子中的三种“颜色”。这个命名系统是量人小孩发明的,作为一种图腾象征,以确保不会有人迷失。

他们与几位议员和工程师站在“蓝色号”的舰桥上。从他们身后的货船更深处传来哭泣声。那些儿童和成人从未离开过家园,也从未感受过除了阁楼的重力加速度之外的加速度。

当初卡桑德拉离开阁楼时,她也感到害怕,但她是跟着贝尔一起离开的,那是她还是小姑娘时就喜欢的男孩,也是她现在长成一个女人后也许还会再次爱上的男人。她当初离开阁楼时信心满满:她随时都可以回家。而现在,他们都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

卡茜的平板电脑哔哔响起。周围的平板电脑也纷纷响了起来。还有个人计算机、通讯设备、手环。贝尔给船队里的每一台设备都发送了一条消息。其中包含了他们收集到的有关虫洞的数据,以及关于十一维空间建模的数学问题。突如其来的快乐充盈了她的心。她笑了。量人可能会害怕、想家和悲伤,但量人就是量人,天生就会被各种几何问题所吸引。虽然他们并不特别喜欢那些应用型问题,但估计现在不会介意这个。大家的设备上又陆续出现了更多更深奥的问题:人工虫洞的稳定性;虫洞喉的六维超结构和应力问题;太空飞船黑体辐射干扰问题。她甚至看到了他们之前开始为通天轴建立的几个基本纠缠模型。卡茜笑了。

通常情况下,量人绝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浪费精力,但贝尔在里面包含了足够的参考信息,他们可以由此回溯,研究各类数学和假设,想象几何形状,然后开始取得进展。大概几个小时之后吧。她的屏幕上又出现了几条其他消息。人们已经开始自行建立各种工作小组,问题和假设的测试组件井井有条地分配下去。这就是希望,也是一种迹象:他们也许真的能生存下来。

“你想得太周到了,贝尔。”她轻声说。

他淡淡地笑了笑。加速度陡然减小,他们都从座位上飘浮起来。船尾方向的几排隔间里传来更多的抱怨和惊叹声。现在货船已经距离阁楼足够远,摆脱了它那微弱的引力和黑体辐射的影响,可以按照之前编排好的程序,开始打开人工虫洞了。卡茜鼓励地揉了揉贝利撒留的手臂,想帮他暂时忘掉那些被他们遗弃的人。当然,她无法忘掉,他也不能。

“我们就要逃出去了,贝尔。”她轻声说。

他抿着嘴唇,把她拉到身边,将发烫的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

“这只能算临时躲起来。”他说,“我们还得为他们找到更好的安置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