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天光亮的晚,小微迷迷糊糊睁开眼,撞进一大块蓝得发青的天。
又起晚了,早饭已经摆过,只能吃几块姜糖饼干搪塞。换好衣裳坐一会儿,锦屏在窗外唤了一声,“走罢”。小微规规矩矩垂着头,两手比着裤缝,迈过门槛跟上。
锦屏三十几岁年纪,身段还和少女一样,纤细的身条子,装在蛋青色底绣宝蓝团花的长袖宽身旗袍里,抽象的像一团空气。小微看不清母亲的身体,那是最遥远的一个所在,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是从那里获得了生命。
长长的廊子,拐过两三个弯,锦屏不紧不慢的走,略有一点风,她便停下来扶一扶一丝不乱的发髻。小微的眼睛虽然是瞧着地面的,余光却一直瞟她的脚步,亦步亦趋,拿捏得准确,绝不肯靠近半分。偶尔她疑心锦屏停下来是在等她,但既然锦屏没有开口,她也就当看不出罢。
宋家的牌局每个礼拜日雷打不动,坐镇的是老太太和三房少奶奶新云,偶尔过来串一角的是二少奶奶雪青,至于大少奶奶锦屏,如同后院里供奉的大少爷牌位,过年节时拿出来摆摆,平日就撩在那里落灰。
老太太打出一张放冲的牌,后悔,想往回抓又拉不下脸,狠狠地唾了一口。两个丫鬟紧着围上来替她端茶擦嘴。对面坐着的平辈亲戚二舅太太,原本年纪就小,才四十来岁,身上插戴着大半个身家来的,见到这个阵势恼恨的不得了。
锦屏坐在旁边圆桌看着丫头们叠红纸,听见响动,头一个站起来,做错事般垂着脸,念出一句,“妈。”雪青的手帕子抹在唇边不放下,斜眼只看三房怎样做事。新云若无其事的倒了牌,笑眯眯地说:“妈——都说您偏疼小儿子,还直往我手里送呢。”
老太太瘪嘴哼了一声,忽然笑起来,握住新云的腕子,“也就你敢跟我说句笑话。这屋子里,都是死人哪。”气氛松弛下来,众人都敢动了,锦屏尴尬的笑笑,贴着桌子边儿又坐下,雪青跟着推牌。小微坐在奶奶身后喘出一口大气。
码牌的工夫,老太太冷不丁开口,“小微眼看十七了,也没人替她打算着。我儿果然死的冤。”这话说得锦屏心里猛一下扯紧,她倒不是多怀念死去十来年的丈夫。他在她虚弱的回忆里只剩下一点儿模糊的影子。真要评说起来,宋孟辉也是个拿得出手的男人,早早的念书,赶在皇帝逊位前中了举人,才不过二十岁。就是趁着这样的荣光,父亲做官的锦屏才嫁过来。老太太疼举人儿子,饮食起居亲手伺候。宋家统共两个下人,夫妻俩,男的兼着车夫、花匠、信差种种活计,女的日日站在大少爷屋里端茶倒水。幸亏锦屏陪嫁了两个丫头,赶紧给老太太送去,才不至于不像话。
老太太怨恨锦屏,只说是她带坏了宋家的运气,生生克死儿子。孙女生下来,老太太给起的名字,叫做‘微’,是‘微不足道’?识文断字的锦屏不敢吭声。她父亲给大清王朝殉葬,头天小皇帝退位,第二天她爹就投了黄浦江。这番义举,在宋家看来就是个笑话。消息传来那天晚上,锦屏呆呆的坐在房间里望着嫁妆箱子。那里面有一副插屏,尺寸不大,却是宫廷绣娘传出来的精品。当年父亲买了来赠给母亲,她的名字也从这上面来。
她这一生人早已结束,剩下的时光,是拖延,是还债。初婚的日子太美好,韶光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低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透着数不清的折辱望过去,遥远的像前世。那不是自己有资格享用的,既然偷着了,就该还吧。
从此老太太说一句,她便在心里恶狠狠的加上一句:该!
宋家的第二个儿媳妇姜雪青是生意人家出身,虽说不认字,算起账来飞快。她爹看中来学生意的宋仲辉,着意栽培几年,便做成了这一门亲事。雪青给宋家带来一个铺面,仲辉看着,舍不得雇小工,颇有几年支撑着宋家的门楣。
老太太跟亲戚们闲聊,常言道,越是不疼的孩子,才越是孝顺。三儿子季辉小时候不得人意,生得瘦小,见人脸红,只会往大哥身后躲。大嫂子娶进门,他时常跟在锦屏脚边,百般的依赖。吃一块糖,也是眼巴巴地看着锦屏,见她露出笑意,才舍得咽下去。孟辉死后家境艰难,锦屏不善营生之道,常摊手去向老太太汇报月末又没了买盐的钱。如是者三,当家媳妇的地位便被雪青夺了去。老太太看不惯雪青的泼辣性子,只是穷的时候要有人出来扮黑脸,惟有忍让过去。雪青克扣季辉的吃穿,她便当看不见。
季辉一声不响考了留洋资格来,通知书捧到老太太跟前,雪青弹着指甲说,“宋家如今还惦记着念书呢?这都什么世道了,谁不知道念了也是白念。”
季辉争辩,“并不要家里出钱的。”
雪青道,“那你去呗,又回来问什么。”
季辉面孔挣得通红,“船票要买。”
雪青扑哧一声笑出来,“三少爷,船票原来不是用钱买的?”
仲辉才二十七八岁,看着已经像个四十岁的买卖人,弓着腰坐在老太太对面,留老长的小指甲,伸出来又黑又黄的吓人。他看着弟弟,黑瘦的像只猴,只因倔强的硬着脖颈,却有了股少年的英挺。他不由得走了神。
雪青又道:“我们二房不能独断,这事儿,还是大家商议着办吧。”
仲辉问,“警官学校念出来做什么?当警察?那不是租界里红头阿三的营生。”
他的店渐渐有起色,有心到租界开一家分店,又听人说印度警察又凶又坏,不好打交道,还专爱白拿东西——当然自己地盘上警察也白拿,只是大家同一个祖宗,总归不好平白无故打人的。他这话并不为刁难季辉,旁人听着却像是刻薄。
老太太一味装聋作哑。锦屏看不下去,扯着季辉到自己房里,从陪嫁箱子里翻了最后一个赤金佛像出来,捏着不舍得,攥得手心里出了汗。
季辉道,“留给小微吧。我不去了。”
锦屏笑道,“等你回来照顾我们娘俩。”这话原是叔嫂间忌讳的,不过锦屏不是个处处用心留意的人,嫁过来几年看着季辉长大,早把他视作晚辈。季辉跪下磕了个头,又往老太太房里依依惜别一番,第二日便孤身上路去了。
事后雪青听说,倚在门边把锦屏念一遍,“不知道藏了多少好东西,专留着贴人情。像我们扒心扒肝的,白把一个家搬过来有什么用。”说得锦屏暗暗抹泪。
小微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只觉得三叔去的是千山万水外的一个桃源,从今往后就不用再听二婶刻薄。她心里不光恨二婶,也恨祖母自私、母亲懦弱。林新云就像杂志里说的那个新世界,夹裹着清新的风,飘飘的来到她身边。
季辉出国时庚子赔款春风未散,还有奖学金。檀香山一待五年,回国时轮船上认识了新云。其时万里河山已然变色,科举不是出路,做警察另要保人,学二哥做买卖?这趟留学又为了什么呢。前途未明之际是新云替他把住了龙骨:投军。国内军阀混战,季辉精明的投靠了附近一支部队。短短半年内升官发财娶老婆,新娘子只说是同僚的女儿。老太太老大的怨气,看在枪的份上忍了,却没想到新云这样会做人。
老太太的话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下,锦屏没说话,只敢暗暗腹诽。金佛五两多重,算上手艺,换张船票还多小半年的伙食。她拿出来是仗义,在老太太那儿,就成了私下的交情,不想着替宋家还也就罢了,如今小微一年大似一年,不给读书,一直耽误在家里。她还来埋怨她?
雪青道,“大嫂箱子里藏着好东西呢,就是不舍得插戴在女儿身上。”她抬手翻检小微的衣裳,一副成衣店伙计放出眼光来的神色,“什么时候了,穿得这么单薄,亏得是不出门。出去,叫人笑死了。”
老太太哼一声,锦屏辩道,“她不怕冷,回头我带她做新衣裳去。”
“说起来宋家就这么一根独苗。”雪青不依不饶的,“我们仲辉嘴上笨,心里头是怪我肚皮不争气的。”她嘿嘿一笑,“妈,不如我做主,给仲辉买个人罢。”
一屋子人笑起来,都知道仲辉惧内。二舅太太道,“你们二少奶奶真贤惠。”她想起来,扭头对老太太道,“不说我都忘了。七房里那个月宜,记得罢,年年还来给你磕头的。上个月刚订了亲,行的西洋礼,听说古怪着呢。”
小微听不得订亲两个字,站起来要走,吃新云瞥一眼,又乖乖的坐下了。二舅太太诧异的直望小微。老太太问,“月宜?我记得的,那孩子个子高,头发少,长的怪相。多大了?”
“虚岁十九。”
“也不小了。什么人家?”
“哎哟,那家蛮好的,公公说在银行里给洋大班做襄理,把儿子也安排进去做秘书了。虽说过去都嫌钱庄不好,如今这世界,倒是钱为王了。”
新云笑道,“我认得的亲戚少,听人说七房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念书的。月宜是念到中学?”
二舅太太想了想,“是说念过书,到中二罢,我也闹不清楚这些事。”
“而今不同当年了,读过书的女孩子倒是能攀上门好亲。”
晚间用过饭,二舅太太去了,老太太喝着热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新云又挑起这个话头来,“咱们家好歹出过举人的,也算诗书世家,不给小微念书,好不好,人家只说娶了我这样小门小户的媳妇,就倒了架子。”
老太太听这话倒入心,拈一颗枣吃得香甜,“学费不是个小数。”
“这个钱自然是我们来贴。妈放心,季辉早有这个意思,实在忙,不是我专断。”
雪青哼了一声,“我这个做二婶的,少不得也该帮帮了。”
新云笑得推她,“二嫂要做好事?那没我站的地方了。好二嫂,这一回让我来吧,往后小微添衣裳鞋袜,我不跟你争。”
雪青嘴角扯开,一个笑容慢慢爬上来。新云马屁拍得到位,她娘家远房表兄做出入口生意这几年越发发达了。本地百货公司卖巴黎货,头一份儿就是他运进来的。虽说来往不多吧,雪青嘴里总是挂着这一号人物的。
老太太从老花眼镜上面撇着眼睛看锦屏,“你当妈的就没两句话”。锦屏拿不准该说什么,她在老太太面前懦弱惯了,只知道赔脸色,越忍让越不得欢心。
雪青翘着腿看戏,还是新云圆场,“大嫂老实,心里有数的。”她挽过小微的细胳膊,“你妈往后还要靠你呢,快点念书去。”
小微依偎在三婶身侧,闻着她身上暖暖的香水味儿,又是头发里的香波味儿,恍然有几分微醺。
新云搂紧她,“十七岁进学堂是晚了点儿,总比没进过的强些。”她看一眼雪青那巴掌大的小脸,又把话扭过来,“不过长得要像你二婶那样俏,别说没上学,哪怕是个哑子也不妨。”。她是好心,只是这话憋得小微脸又红了。她那一路子的单眼皮长眼睛,削薄身板,穿洋装不像样儿,穿旗袍也显得寒酸。老太太常把这话挂在嘴边。众人哗啦啦笑开来,锦屏母女附和着意见。小微使劲给自己打气:忍住,忍住。她能觉得新云的胳膊使了力气,在劝慰她。
锦屏当年带来的两个丫头,一个跟人跑了,剩下这个长得丑,老太太有了新的不用她又退回来,如今熬成了老妈子,名字还是当年锦屏在闺中起的,叫玉琦,生生喊着就是别扭。所以从来不等叫唤,她便把茶水放下甩手退出去。
小微坐在临窗椅子上,不晓得母亲要吩咐什么。
锦屏细细品着茶,早换过一副面孔,“是没给你上学,但你识字能看书,不比别人差的。”
没头没尾的,跟妈说话从来像是在打哑谜。小微拿不准主意,只得答应一声。
“别露出那副样子,像是这个家亏欠了你,终于有人救你逃出生天来了。从小我怎么调教你的?你要记着,你同她们不一样!”
小微三四岁起,已经把在锦屏手里学认字了。她不笨,认得的字大声念出来,很会在大人面前讨好。那时候老太太和气,不比后来家里穷了,日日竖着两道眉毛,嫌她吃得多,又嫌她费衣裳。妈也变了,常常冷着一张脸,在房里一坐整日,没有老太太吩咐,连动都不动一下。没人再提给她读书的话,她张惶的睁着眼,看二叔二婶屋里的热闹,算盘珠子打得劈啪响。雪青脾性张狂,做生意赚了钱,买起来填不满坑似的。皮包、皮鞋、衣裳都算不得,西洋化妆台、现代派的家具、最大最好的留声机……整座宅子就她房里有个男人。
日子长了,小微发现母亲的秘密,墙角不起眼的橱子里藏着好多杂志小说。那里面有六朝的金粉,有海外的风情,更有青年男女的秘密。她囫囵吞枣半懂不懂,看了许多年。
锦屏发现她看,并不阻止,“也是个乐子。”她幽幽地说,“人啊,最要紧学会跟自己相处,不然不知道时间怎么打发。”
有一回她问,“书上面说得是真的么?”
听不到答案,再看,锦屏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那次起小微见母亲总有点怕。
锦屏道,“呆呆的,想什么呢?”
“没有。”
“外面的学堂,我估摸小学你是不用念了。直接念中学罢。”
“中学不是有算数,又有地理、历史?”她有些担心跟不上。
锦屏嗤笑,“十七岁了念小学,你不羞?”
好像一转身,她又跟二婶他们一边儿,一起来笑话她了。小微说,“那就中学罢。”她站起来预备出去,听见锦屏又道,“你别以为你三婶是为了你好。她就会做这些装面子的事儿,她怎么不说当初我是怎么帮老三的。一大家子装糊涂,踩着我的脸作弄你。”
小微不想听,死忍着不接话。锦屏道,“新来那本《歇浦潮》,上册我看完了,你拿去罢。”
“诶。”她拿起书退出去。
新云动用关系把小微塞进弄堂口一间平民女中,等过完年下学期开学,就直接插班进了。小微在饭桌上得到消息,激动的手抖,满桌人都不接新云的话茬儿。老太太咳一声,“听说隔壁王家那个小女儿嫁了个军阀。”
雪青道,“那也要家里帮得上忙呀,像我们家,三叔说是在部队里,回家从来不提。”
新云笑道,“二嫂说得很是,我也怪他,又不是干得见不得人的营生,怎么成天神出鬼没的。不过世道乱,当兵的其实也不好。二嫂不知道我成天睡不着觉的时候呢。”
雪青的心思根本不在季辉身上,听了半截子话已经不耐烦,“家里没有小孩子怪闷的。”
这是她的心病,谁都不愿意提起来惹她许多话。碗筷碰撞响成一片,老太太先吃完了,一推碗,鼓着腮帮子发呆。雪青懒洋洋拨弄着碗里的饭,还在说,“十七岁说小也不小了,我弟媳妇有个侄儿,学生意的,我瞧着不错。”
新云宽慰她,“你还不到三十,急什么呢,说不定就来了。你看我不是也没。”
入学头天晚上新云来找小微,一进门就笑,“我这礼物你不一定看得上,不过我想着另外买,你妈还要说你。先收下罢。”
小微眼睛在她身上找,没见到什么,“给我的?”
新云摊开手掌,是一支深蓝色漆的钢笔,颜色磨旧了,拔开笔帽,露出金色的笔尖,还沾着墨迹,“这支笔有年纪了,我上学时用的。自来水笔呢,明天路上我们去买一瓶墨水。”
“你送我去?”
“你又不认路。”新云看小微脸上欢喜的样子,不禁笑了,“往后我可不送你了,很近的。”
“三婶,你对我真好。”
“一支旧钢笔就好了?”新云刮着她的鼻尖,“会用钢笔罢?”
小微点点头,七八岁的时候用过,后来那支笔不见了,锦屏也不肯再买。她惆怅地说,“从前我妈还逼着我练毛笔字的,练了几年,说停就停了。”
只有学堂里一切都是新鲜的。
阳光轻软的午后,女教师换了短裤打排球,露出结实的大腿,晒成浅棕色。小微挤在人群里仰头看着,只觉得自己白得傻,白得乡气。她交不到几个朋友,因为性子太闷,人家同她开玩笑,她嗡嗡的在眼睛里憋着笑意,嘴角却僵的扯不开。一来二去,人家也不同她玩了。可是她偏喜欢跟许多人在一起。置身众人之中,大合唱也好,跳皮绳也好。人家做的,她也缩手缩脚跟着做。
下学回家的那条路常有面包香飘过来。小微穿着家常衣裳,辫子垂在肩头。有那么一时半刻,身边没有别人时,她轻浮的哼出曲子,是极流行的《夜来香》。不是正经歌,可是喜欢的人多。新云的屋子里有台收音机,很大,摆在墙角地下。小微常见她蹲在那里,胳膊架着下巴,轻轻跟着哼。她喜欢那副画面。学堂里学素描,她特别爱画屋角,置一只花架,一张沙发,一盆花,一副对花窗帘。她从没画过新云侧面的样子,那是心里藏着的。只是她也学会把下巴架在胳膊上伏着,呆呆的想心事。
季辉在家的时候少,新云也常是一个人。进学堂以后,小微的胆子大了些,常去找三婶说话。这天小微来,新云坐在梳妆台前试耳环,季辉站在她身后,正在说,“陈大帅下月的生日,三少说要买皮鞋,我去先施看了看,没什么好货色。”
季辉做了几年营长,身架子撑得饱满,穿着笔挺的军装,腰间跨着枪盒子,小微赶紧叫‘三叔’,怕显得偷听了人家的私房话,兴兴头头的问,“三婶说弹曲子听来。”
季辉笑笑,并没避她,“小微坐一会儿。你说买点什么好?”
新云扭头过来。她长着一张精巧的瓜子脸,略嫌长了些,额上虚笼着刘海。两道清淡的长眉必是她深以为憾的,每每描了又描。
“三少今年二十二了吧?”
“二十三。”
“还没订亲?”
季辉笑开来,“这话真问着了。他那个古怪脾气,人只当他还跟大少二少一样,把舞女交际花往身边送。全都不得欢心,什么样子送去,就什么样子退回来,一人买一身衣裳。有两个说连面儿都没见着。”
新云瞪他一眼,“这叫古怪?男人就该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才好么?”
小微涨红了脸,站起来要走,“我妈说带我去量衣裳呢。”
新云一把拉住她,“你别笑话我爹是农民出身当了兵,养成一家子的匪气。我倒是这个意见:姑娘家干什么听见男人女人的话题就躲呢?多听听也免得嫁错了人。”
季辉道,“我跟你三婶自由恋爱。咱们宋家,呸!当初要不是大嫂拿出钱来,我不知道在什么下贱地方呢。那些规矩害人还不够的。”
小微心里小鹿乱撞,她长这么大没听说过这论调,结结巴巴地,“我妈,总叫我守规矩。”
新云往窗外张望一眼,“你妈在她房里轻易也不出来,怕什么。”她压低嗓子,“难不成你想同她似的,成日穿着能唱戏的大衣裳,在宅子里走来走去,就这么混完一辈子?”
“奶奶和二婶不也穿?”
新云捂着嘴巴笑,“你怎么不说我也穿?我们那是哄着老太太高兴。看过杂志?”
“我妈房里有几本《小说月报》。”
“谁看那个。《妇女新知》看过没?《玲珑》?”新云笑嘻嘻地推她。
晚上小微摊开作业本,‘宋微’两个字扎眼的很,她动手改做“薇”。蔷薇花又红又香,还带着刺儿,招惹人而又矜持的,就像三婶。
五月里夏天回来,院子里一片蓬蓬勃勃,蔷薇分开七八根长枝探进暖风里。小微知道那几枚嫩绿转做玫红的芽尖,用不了几天就能开出明媚的花朵。下了学四点多钟,小微放下书包去找新云。她正在看衣料,丫鬟两边举着,打开来一匹紫地祥云缎子,绣得流光溢彩,迎着天光,一丝一丝看得清清楚楚,“喜欢么?”
“嗯。”小微欣喜的抚着衣料柔滑的触感,“真漂亮。”
“瑞蚨祥的货色呢。给你做旗袍吧。”她揣度一番,“不好,太老气了。”
“你也不老啊。”新云只不过大三五岁。
“好歹是你的三婶。”
小微低头笑,新云说,“明儿晚上有个跳舞会,你想不想去?”
“我——”小微摇摇头,“哪儿行啊。”
“这种舞会就是给年轻的姑娘们去的。”
“你去过?”
“我跟季辉在船上的跳舞会认识的。”
“奶奶不会同意的。”
新云冲她眨眨眼,“妈恨不得你早点嫁呢。”
小微握住脸,小声说,“我还不想嫁。”
“等你想嫁就晚了。我告诉你,这种场合你去一去,又玩了,又见世面了,在婆婆面前她嘴也松了,不然我想带你去逛百货公司买衣裳都不敢。”她说得小微心思活动了,“是么?”
“女孩儿家名正言顺打扮自己的时候啊,就两次,挑人的时候,怀孕的时候。妈说你穿衣裳不好看,是老人家想省一点,不过为了你终身,为了宋家有个好女婿,她不会舍不得的。到时候我来买,她更没话说了。”
“可是我不会跳舞呀。”
“我教你。先得有装备。”新云打开衣柜选了半天,挑出一件青玉色的连身裙子,喇叭袖、窄腰身,浅浅的V领,长到小腿,“这件好。”
房里现成的留声机,新云拣了一张华尔兹,水似的音乐流淌出来,她又教小微挺胸抬手,摆出架势来,“所以还是国外的学校好,这些事都是老师教的,一套一套的,跟男人怎么说话,怎么应对。都是学问。”
小微红着脸学,没一会儿就出了一头汗,“太难了。”
新云想,“要不明天你先不去,多练练,下个月陈大帅生日,再去?”
“三叔那个大帅?”陈大帅在小微耳朵里如雷贯耳,季辉拿他当英雄似的,“那我怎么好去……”
“季辉年轻,没个晚辈衬着,那些老兵痞不饶人的。呀,你去玩你的就好,我照应你的。”新云搂着她笑起来,“你就当是陪我嘛,一个人也怪闷的。你不知道,旁人都爱带着姨太太去,那妖妖乔乔的样子,我看不上。”
姨太太又是个新鲜事物,吊着小微的好奇心。宋家是穷了,十来年没娶过姨太太。现有的两房儿媳妇又都厉害。小微印象里从前还有亲戚过来找老太太哭,说是女儿在婆家受了姨太太的气,要寻死。
“那我妈哪儿?”
“我去说。”新云打包票,小微不禁点了点头,她咬着嘴唇,“三婶,我……不难看罢?”
新云嘴边绽开一抹微笑,小微最迷她这个表情,真是书上说的“未语人先笑”,可她又不是那一路卖弄的,反而有几分无可奈何,一边眼角已经搭下来,“十八无丑女,你这一生一世,就是今年最美了。”
锦屏不同意,当面就落了脸子,“咱们家不是放女儿在外面交际的人家。”
雪青道,“哟,大嫂这话说的,挤兑谁呢?我跟新云虽说有媒妁之言罢,倒不怕老辈人笑话,婚前自己先都认识了,知根知底,两个人愿意,才上门提的亲。我没瞧出什么不好。”
“我也不是说你。我的女儿,我不愿意她这么着。”
雪青提高嗓门,“这么着是怎么着?我们怎么着了?”
老太太拍桌子,“喊什么。新云,你慢慢说,我耳朵聋,没明白。”
新云款款笑道,“季辉他们大帅下个月生日,我说带小微去参加跳舞会,没有旁的意思,那种场合年轻人多,认识几个朋友,也当是陪我。”
锦屏道,“那不是去让人相看么?又不是穷家的女儿要卖了,凭什么让人看。”
小微涨红了脸,“妈你说到哪儿去了。”
老太太道,“陈大帅现管着季辉呢,承蒙人家不嫌弃,下了帖子来请,两家是当走动走动。我们虽说不比从前,也不会自倒了门户。小微的事儿,我不会害她,教她去罢。”
新云道,“大嫂当心小微应该的,我也明白,小微毕竟十七了,又上学念书。只是如今跟从前不一样,姑娘们不都坐在家里的。我看那几个官的女儿也去。小微性子内向,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别闷出毛病来。”
“妈,你不知道那些脏事儿。”锦屏急的站起来。
老太太诧异的看她一眼,她一向不是说话直白的人,又顶撞自己。
新云道,“大嫂这是怎么了?”
“妈,那些当兵的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不是说三叔不好,可他队伍里那些人,谁知道怎么想呢,我们家腰杆子也不硬啊。现成就有的,还是个世家的孩子,让当兵的看上了,半夜来趁着家里没有男人就给抢走了。过几个月在街上给人认出来,人都傻了。”
老太太皱着眉头,“锦屏,那些杂志上写的事儿也当真啊?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弄那种书回来看。要说对小微影响不好,那些才不好呢!都教的是什么?私奔!偷逃!姘戏子!离婚!”
大家目瞪口呆,锦屏道,“妈!是社会上有这样的事儿才有人写。小微笨,遇见个甜言蜜语的,三两句话就给骗了。”
老太太不耐烦了,“这家里我还做得主呢。”
锦屏转向小微,一张脸因为表情激烈而显得分外生动,小微恍惚看见了二十年后的自己。她的五官和锦屏很像,细致,小巴掌脸,有种婉转的气质。这样的脸只经得起端着看,万一动了怒气,就是一张画布揉皱了,该扔了。锦屏说,“你魂儿都叫你三婶拐走了罢?还有点儿闺阁的样子没?”
她抚平自己的神色,微微低着头,能想象到旁人看着是怎样云淡风轻的一副眉眼,“妈,你不愿意叫我去,我就不去罢,你别错怪了三婶,她都是好心。”
老太太满意的揽过小微的肩头,笑道,“这才是我们宋家的好孩子,懂事儿。”她慈爱的替她理了理鬓角,“奶奶不会委屈你,这一次不去也就算了,让新云带你去做几身好衣裳。”
新云也道,“是,大嫂不愿意就不去罢。”
未完待续……